第三章

彻底穷了

艾米不肯放过“深圳”。她说服我先去深圳兜一圈，再去广东。我已决心同她一起去香港，所以也想在最后多看两眼内地。唯一的问题是没钱，我们穷的一个硬币恨不得能掰成两半。我不知道去了深圳还怎么有钱去广东，但一想反正去了广东也不知道怎么去香港。就这么听天由命吧，从上海失身后，我放开了很多。艾米说“被狗咬咬也好。”

我们最穷的时候睡过马路牙子、天桥桥洞之下、老式楼房那些存放自行车的地下室内。我们尽量挑人多的地方，稍有风吹草动就能引来人群，或者逃之夭夭。“不会再出公园那事，”艾米信誓旦旦向我保证。

现在花的都是她打工的钱，本来就不多、已经见底了。艾米说服我卖了我们的手机（我那部还是老方给买的，我带出来当唯一的“补偿”了），但这样我就彻底和吴萧断了联系了。只是这次我没多纠结，因为反正我也不想回去了。

即便卖掉手机，我们仍捉襟见肘，甚至马上就要吃不起饭了。但艾米仍每天坚持光鲜亮丽的打扮自己、拉上无精打采的我逛马路。

深圳、新的移民城市，正经历经济和文化的动荡期，比骄傲蛮横的上海宽容和有活力，到处是野心勃勃又一无所有的年轻人。这里让艾米双眼发光、神采奕奕。似乎只要呼吸着这里的空气，她就能劲头十足的活下去。

在超市里我挑着快过期的、半蔫半黄的苹果，反复查看比较，区分哪些是略可口些的、哪些是都难吃的。艾米逛了圈来到我身旁、她手里提个大袋子，里面是一堆色泽鲜艳的进口苹果。

她说：“快帮我挡挡，别让售货员看到我。”

我提醒她超市都有标签扫描，不可能偷窃。

她翻白眼：“我知道呀，我以前被抓住过、比你清楚。快帮我挡住。”

我只好侧身挡住售货员视线，我很好奇艾米要干什么。

今天超市买水果的人不多，尤其我们这摊廉价之地，更是无人问津。当艾米确定左右没人时，她从一个个烂苹果上把标签小心完整地撕下来，再把她塑料袋里那些个好苹果的标签撕下，迅速将廉价标签贴在了好苹果上。

我：“这么干会被发现的、快放回去吧。”

她又翻白眼：“我干过好几次了，比你清楚。”

果然她又对了。收银员很忙，根本没留意到这些。我们拿着满满一袋好苹果，才花10元钱，真是棒极了。艾米说缺点是一家超市只能干一次，再去就风险大了。我们可不愿因为10元钱被人送回老家。

那阵子我们吃到了最好的苹果、葡萄、柚子、和各种牌子的红肠，直到我们没有钱再去超市购物，哪怕是10元钱都没有了。

我饿的前胸贴后背时，艾米却还能隔三差五大吃一顿佳肴美味。总有陌生男人想泡她。她每次赴约后便跟男人说：“吃不掉的打包吧，我家养了一只很挑嘴的猫。”

男人们很怀疑猫怎么能啃得动那些大骨头

艾米解释：“她一直以为自己是条狗。”

我对艾米的解释很满意，我知道她不愿意把我们形容成丧家之犬，虽然实际情况我们连狗都不如了。

艾米一直不愿收男人的钱，她倒不是在意卖身，而是觉得为那点小钱卖身不值得。但她可以收包包、化妆品、昂贵的小饰品等等。她收下后就转手去百货店折价卖掉，我们就这样不定时的有一点收入，有钱就买杯面泡开、配上红肠卤蛋，没钱就啃生的干脆面，吃一口面再喝一口水——艾米说“到了肚里都是一样的。”我们惊喜的发现只要天气暖和不被冻死，就饿不死。深圳的夏季，总能有方式活下去。

我也为我们的生存贡献过力量。起因是一天我啃着干脆面快吐了，突然想起了一篇著名的短篇小说，讲的是“一个落魄的老贵族在百货大楼试吃食品，遭受了售货员白眼。”原文用意指责社会冷漠，我迫不及待地将它变成我们骗吃骗喝的指南针。

于是我和艾米来到各大超市的食品促销区。我们喝下一杯杯免费的新品饮料、刚用榨汁机打出的现磨豆浆、掺杂浓烈香料的饼干、一口就吞没了的小布丁。因为是夏天，我们有时甚至还能吃到冰激凌呢，那些甜腻腻冰凉凉的水润可口的小玩意，这么多年来仍然让我欲罢不能。

我们没有一次受到过小说里的质疑和刁难。秘诀是决不能表现地面黄肌瘦、恋恋不舍、狼吞虎咽。还有要想不被羞辱，就得先发制人、羞辱别人。我们通常是这么干的——

艾米：“今天好热啊。”

促销小姐热情的端上一杯果汁：“试试我们的新品吧，喝了很舒服哦。”

我做出不屑的样子：“我的胃不好，只能喝纯天然、现榨的果汁，我不想吃任何添加剂的东西。”

艾米做出生气的样子：“我不介意，我要尝一杯！”

艾米爽快地一饮而尽后，惊呼说：“太好喝了，你一定要尝尝。”

我：“我不会买的。”

艾米：“你必须尝一口，我敢肯定你会改变主意的。”

我开始擦汗，显得犹豫。

促销小姐眼神期待，热情的端起一杯塞到我手中。

我犹豫再三，皱着眉头喝掉。

艾米替促销小姐用热切的口吻问：“怎么样？”

我做出要吐了的样子：“真恶心，我们还是喝纯天然的吧。”

艾米对失望的促销小姐抱歉一笑，我们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抱肚大笑。

我见不惯售货员见风使舵、看人下菜碟的作风。那小说写的不过时，中国的现实甚至更残酷。十年前的大商场不让乞丐和民工进门享受空调，坐在大门口都会被无情地赶走。顾客的询问她们也从来爱答不理，明明对仿冒劣质产品心知肚明，张嘴却满是谎言。只有在推销某个高回扣的商品时，她们才会对你点头哈腰。在她们眼里上帝也是分三六九等的，但讽刺的是下了班，她们也是躲进一个个热气腾腾的房间里，计算着空调电费的一毛几块；可一到白天，在她们的一亩三分地里，她们立刻就会重新回到趾高气昂的专横状态。

从男人们的小礼物里赚到的钱，不但不稳定，而且变现极少——女售货员们还有项不道德的恶行：卖的时候很贵，收的时候极力压价。渐渐地有时我们连干脆面都买不起了，中午常常光靠喝水充饥。

一次我们买了劣质的面包在市中心的圆形广场啃，一个别着管理袖章的大妈向我们走来。她皱起眉头，指责我们不能在大庭广众下，满地狼藉地吃东西。我有点羞愧拉着艾米走，艾米把面包掰开全部洒向身后的草坪。无数只鸽子闻风而动，咕咕叫着落到草坪上啄食。

“喂鸽子，这下总行了吧？”艾米得意洋洋、挑衅地看着大妈。

我拉她走，替她道歉。大妈已经嚷嚷开来找保安了。

我们连忙跑进地下通道内。我责怪艾米：“那是我们的午饭和晚饭！”

艾米：“你管那叫饭？天呐，我一口都吃不下了！我怀疑鸽子都会被活活噎死！”

我不想跟她争吵，因为我听到一阵小提琴声，拉的很好，是《梁祝》。

在地下通道内，一个戴着墨镜的盲人，动情地拉着《梁祝》。我从小很喜欢这个曲子，因为当我还坚信我和吴萧会成为一对情侣时，总爱胡思乱想、将我们代入一切悲剧故事中、从而莫名伤感。我代入过罗密欧与朱丽叶，灰姑娘与王子、林黛玉与贾宝玉。没想到后来拆散我们的根本不是世俗力量。世俗的力量简直是最别有用心的“媒婆”，因为它虽然拆散了一段段姻缘，但也成就了真正的爱情。

我看到这个盲人拉的那么好，情不自禁去掏口袋，我掏出了五角钱扔到他盘子里。艾米尖叫：“我们的晚饭怎么办？”

我回头对她说：“我想到一个很好的赚钱方式。”

艾米看看盲艺人、再看看我，眼神掠过了一道兴奋之光：“还是读书人聪明。我怎么没先想到？”

说着她弯下腰，就去捡盲人碗里碎碎啦啦的零钱。

我慌忙制止她！我说：“你在干嘛呢？放下！”

艾米无辜地说：“不是你让我拿的吗？”

我大声地、一字一顿地说：“我、说、的、是——我们可以卖艺赚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