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真够冷。”孙女何念慈用力的跺着脚,抖落了身上的雪花,看到床上艰难喘息的祖父,赶紧将他搀扶起来,让他的后背抵着墙壁,同时将棉被覆在他的身上。
这个半躺半坐的姿势让老赫颜觉得好受了一些,看着孙女忙忙碌碌的侍弄着火炉子,知道她又要给自己煎药了。
“不,我……咳……咳……”揪心的咳嗽声中,老赫颜终于吐出了一口浓痰,这让他感到舒服了不少:“娃儿,不用再弄药了,你过来……我有话说。”
“阿祖,药汤是一定要喝的,有什么话还是以后再说吧。”
以后?
老赫颜很清楚的知道自己恐怕已经没有什么以后了,这就是最后。
他倚着墙壁,在让人心惊肉跳的咳嗽声中,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掌,在身下费力的摸索着,慢慢的取出一个大大的水囊。
那是一个用牛胃加工成的水囊,囊口镶嵌了一个铜环,还有一个软木塞子。
因为天长日久的摸索,这个水囊已经泛起了一层包浆,囊口的铜环闪耀着微微的金属光泽。
因为长时间隐藏在身体之下,水囊早已熨的和体温一样温热。
何念慈知道那是什么。
那不仅仅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水囊,还是一桩恩德。
在大移民的过程中,年纪幼小的何念慈曾经身患重病,在那个满是仇视目光的时代,一个汉人的军官给了她保命的药物,将她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
那年的何念慈才九岁,已经到了懂事的年纪,她始终记得这个事情。
只是,她始终不知道救命恩人的姓名,只是记得那人是一个军官,是个只有一只眼睛的军官。
“你能活到现在,多亏了此人呐……”
“阿祖放心,若是能找到恩人,一定会竭力报答。”
不能报答当年的恩德,这是阿祖始终无法释怀的事情,何念慈子所以这么说,完全就是为了让祖父安心。
其实所谓的报答已不大可能了。
仅仅只是萍水相逢的一次相遇,然后就各奔东西再也没有相见,茫茫人海之中万千芸芸众生,又到哪里去找当年的恩人,也只能把这份恩情铭记于心了。
“欠人家的,终究要还!”老赫颜嘟囔着:“终究是要还的,只可惜有些东西,已经还不上了!”
老赫颜年轻的时候,曾经做过八旗战兵,杀人无数两手血腥,但他的罪行始终没有得到彻底的清算,竟然可以活到现在。
能够寿终正寝老死于床榻,这一定就是神的恩德,当年的罪孽只怕是永远都还不上了。
“娃儿,扶我起来。”
“阿祖坐着就是了。”
“不,我要起来!”老赫颜挣扎着,以前所未有的倔强坚持要起身。
何念慈无奈,只能扶着他下了床榻。
“去神庙!”
这风狂雪盛的时候,如此病态之身,怎能去到神庙中?
但老赫颜却极力坚持:“我这病你治不好,只有阿布卡才能治!”
无论孙女如何劝阻,老赫颜执意不停,万般无奈之下,只能搀扶着他出了门。
风依旧呼啸,大雪仍旧绵密无边。
厚厚的积雪上,留下了两串脚印,朝着曙光神庙延伸过来,很快就又被风雪掩盖住了。
风烛残年中的老赫颜已经很难保持跪拜的姿势,只能倚坐在神座之下,缭绕的香烟和庄严的神像似乎真的给他带来了某种生气,他的脸色竟然好看了许多。
不论庄严的阿布卡是不是真的能治好他的病痛,至少能让他的内心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宁。
“我两手血腥一身罪孽,死后必然上不了天堂,我也从来就没有指望过上天堂。”老赫颜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在心里暗暗的祈祷着:“只要阿布卡在我的心中,就算是到了地狱我也不怕。”
“只希望我身上的罪孽不要延续下去,更不可祸及子孙,如果一定要偿还的话,那就让我偿还吧,哪怕来生当牛做马又有何妨?”
“我是我,娃儿是娃儿,他们已不在旗人了,他们已经融入到了世间众生之中,就让所有的罪孽由我一人承担,在我的身上做个了断吧。”
老赫颜历经风浪,作过恶也行过善,饱经风霜早已看透世事,他知道自己的后世子孙必须融入到世间去,和其他人一样,再也没有旗人和汉人之分,这也是阿布卡一直在努力的方向。
自从来到这个近乎于与世隔绝之地以后,虽然已经改名换姓,但念慈却从来都没有走出过大山的怀抱,但她对莽莽群山之外的世界充满了渴望,就好像巢中已经羽翼丰满的小鸟在渴望广阔无垠的天空。
“阿布卡,我知道你不是神,从来都不是。但你是一个好人,我们都愿意把你当做的神,因为我们需要你。”
当这个念头在脑海中越来越清晰的时候,老赫颜突然就剧烈的咳嗽起来,瘦骨嶙峋的胸膛快速起伏,脸色瞬间苍白如纸,就好像是早已死去很多天的尸体,他用颤抖的手抚摸着冰冷的石头神座,看着神座之上那盏象征着神灵永存的长明灯:“所有的是非对错,一切的恩恩怨怨,就在我们这一代人的身上了结了吧,千万不要再延续下去。我想阿布卡一定也是这么想的。”
含含糊糊的嘟囔声中,老赫颜的身体猛然一阵剧烈的震动,突然吐出一口鲜血,喷溅在神座之上,嫣红的颜色触目惊心。
祖父陡然吐血,可把何念慈给吓坏了,她显得非常慌张:“阿祖,你……坚持住,千万坚持住,我到医馆去请大夫。”
大夫?
什么样的大夫都救不了该死之人了。
老赫颜并没有为自己的病情担心,他知道任何的担心都是多余的,他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
“我……早就该死了,真的早就该死了……”
“阿祖不要这么说,我怕……”
“不用怕,在阿布卡这里,没有什么好怕的。”
这绝不仅仅只是一句宽心的话语,或许老赫颜真的这么认为:“我能活到现在,不是因为我不该死,而是因为阿布卡不忍心让你们姐弟孤苦伶仃。你们已经长大了,我就应该死了。”
就好像是在说起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儿,老赫颜表现的极其平静。
他伸出手去,抚摸着孙女的脸颊,不知不觉之间已掉下泪来:“我总是梦到你们的爹娘,我知道他们在地上等着我哩,我这就要去了。不要怕更不用哭泣,因为还有阿布卡在照看着你们,我很放心。”
“阿祖……”
“听我把话说完……”
老赫颜很清楚的知道自己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唯恐无法交代清楚,他尽可能让自己的语速更快,但一阵阵咳嗽总是把他打断,不知不觉之间嘴角已是鲜血淋漓却浑然不觉:“虽然你从来不说,但我却早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