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等他把话说完,众人就不高兴了:“咄,你这人到底有没有长眼睛?杨家兄弟是何等的英雄好汉,怎会认识什么狗屁的镶白旗镶黑旗?”
素来稳重的郑肃郑头儿笑着对那皂衣吏说道:“这位小兄弟,你也忒不会做事情了,我杨兄弟是顶天立地的英雄,他杀的鞑子比你见过都的多,怎么会和旗人有交情?定然是那旗人胡乱攀扯,这也需要专门来问问?”
那皂衣吏说道:“小人素来知道杨大爷的威名,本也不敢相信,只是那佟五说的有鼻子有眼儿,小人这才……原来是那厮为了保命就胡乱攀扯的,小人这就回去狠狠的办他,让他知道知道官法的厉害。”
杨疯子是何等的英雄好汉,怎么会是旗人的故交?一定是那佟五胡乱攀扯!
杨疯子的脸色非常难看,面带寒霜,咬牙切齿的说道:“我还真的认识一个叫做佟五的旗人!”
这句话说的非常生硬,就好像是硬生生从胸腔子里挤出来的一样,那种声音活像是尖锐的碎瓷划过生锈的铁片子,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杨大爷真的……真的认识他?”那皂衣吏显然很吃惊,用一副不敢相信的眼神看着他:“真的认识那佟五?”
“真的认识。”杨疯子咬着牙说道:“只是我还没有看到他本人,也不知是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佟五。”
“这个好办,小人这就引杨大爷过去看看,请杨大爷移步。”
杨疯子竟然真的和旗人有交情,这也太……太那啥了吧。
郑肃郑头儿等人面面相觑,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相互对视了几眼,又看了看已经半醉的杨疯子,唯恐他是因为酒醉而有些不清醒,赶紧跟着他和那皂衣吏一起朝着往外走。
在江北经年作战,千里拯救史环的战斗英雄,竟然和旗人有交情,这事儿若是传扬出去,杨疯子的英雄之名就会毁于一旦。
至少,在这个事情上,郑头儿等人是万万不敢相信的。
每一个人都晓得此事关系重大,又担心其中有些什么误会,很是放心不下。
“杨兄弟,你真的和那个叫做什么佟五的旗人有交情?”
“嗯。”昏暗的天色之中,杨疯子微微的点了点头:“我确实认识一个叫做佟五的旗人,那还是在江北作战的时候。当时我差一点就把他们一家人给杀了。”
作为一名先遣军战士,杀死个把旗人本就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儿,因为种种缘故,当初没能杀得了那个叫做佟五的家伙,同样也是很正常的。
在郑头儿等人的心中,那个叫做什么佟五的镶白旗旗人,一定是在战场和杨疯子相逢过的,很有可能还经过一场激烈的厮杀。
这是仇敌关系啊,怎么能说是交情呢?
郑头儿本能的想要问个清楚,但他却知道此事太过于重大,很明智的选择不再过问。
碌碌的轮声当中,并没有用多少时间,马车就出了城,来到了南海子。
南海子就是南苑,原本的皇家猎场。
现如今这个时节,天寒地冻草木萧萧,满眼都是枯黄的肃杀之色。
昔日的皇家猎场已经成为一座巨大的监牢,京畿一带的旗人全部被强制着驱赶到了这里,又官府派遣人手进行“看管”。
来自各地的旗人约莫有两万多,在经历了持续数日的血火,早已成了惊弓之鸟。
在民族与民族之间的战争中,杀戮和破坏从来都不仅仅只是局限于战场,而是两个民族最直接的冲突。
无论老幼妇孺,都会成为战争的牺牲品,却没有人认为有任何不妥。
非吾族类其心必异,这是最质朴的观点,同时也导致了很多极端的现象。
当初清廷刚刚入关的时候,对于旗人而言就是一场狂欢,或者是肆意抓捕奴隶,或者是跑马圈地,与官府勾结欺压良善,种种恶行不一而足。
现如今大清国已经轰然倒下,报复的烈火熊熊燃烧,不分军民一律格杀的声音喊的铺天盖地,不把旗人彻底杀光就绝不罢休,并不是什么骇人听闻的说法,而是很多人的共同心声。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还有比这更朴素的观点吗?
自从毅勇军进城之后,混乱的局面很快结束,但是对于旗人的最后处置才刚刚开始。
官府下了明令,严禁任何人使用私刑,更不允许他们自行打杀旗人。
而是把逃散到各处的旗人全都驱赶到了南海子进行集中安管,抽调人手细细甄别进行审判,有罪的当然会依照相应的律法进行处理,该杀的杀该流的流。
若是真的可以证明自己清白无辜,也会毫不犹豫的当场释放。
这个时代的旗人,大多都能追究出具体的罪行,真正清白无辜可以当场释放的,十中无一!
在皂衣吏的带领之下,众人很快就来到南海子的东北端,在这里见到了那个叫做佟五的旗人。
南海子本就是一片荒野,又是隆冬时节,天寒地冻,身处荒野的凄惨情形也就可想而知了。
佟五伯一家人正蜷缩在一个临时挖出来的土坑当中,用荒草遮掩着用做避寒保暖之用,身上的衣裳早已被扯破,脸上还有些已经结痂的伤疤,显然吃了不少的苦头。
“佟五。”随着皂衣吏的一声呼喊,佟五伯下意识的站立起来,目光茫然的看着他。
直到这个时候,郑头儿等人才真正意识到事情不是自己想的那么简单,因为这个佟五是个年纪很大的旗人,须发大多已经花白,还缺了一条胳膊。
很显然,这个佟五不可能是八旗战兵,而是一个风烛残年的独臂老人。
“杨大爷,就是这个佟五了。您真的认识他吗?”
在看到杨疯子的瞬间,佟五伯的脸上露出一丝狂喜之色,待他看清楚杨疯子那已经有些扭曲的面容之时,顿时就又恢复到了茫然的状态。
“我认识他。”对那皂衣吏说过这句话之后,杨疯子站到佟五伯的面前:“当初我没有杀死你们一家,就曾经说过,你我之间他日相见就是生死之敌,你还记得么?”
“我……死便死了吧,我也不想多说什么。”寒风吹过,几缕散乱的白发随风飘舞,佟五伯早已万念俱灰,神色凄苦的说道:“我本不想说出你来,只是……娃娃还小,终究要挣条活路。便是我等有天大的罪孽,娃娃终究清清白白。”
覆盖在土坑上的荒草一阵抖动,从里边钻出两个女人,却是粗手大脚的佟家大姐和那个小女孩。
小女孩的衣衫还算完好,脑袋上还戴着一顶小男孩们才会佩戴的虎头帽,却早已冻的小脸通红,拖着长长的清鼻涕,眨巴着一双大眼睛看了看杨疯子,怯怯的说了一句:“丰叔,丰舅,我好冷。”
就在这个时候佟家大姐突然就给杨疯子跪下了,抱着他的小腿嚎啕大哭:“只求你救一救月儿,千万要救一救啊,她还是个娃娃,甚么事情都不知道,也从无恶行。”
小女孩名叫寻月,这个名字还是杨疯子为她取的呢。
杨疯子迎风而站,始终一言不发,似乎完全没有听到佟家大姐的哭喊之声。
杨疯子的脸色几度变化,时而温和时而狰狞,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良久之后,杨疯子脱下身上的黑面子棉袄,然后蹲下身子把棉袄裹在小寻月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