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奇摇摇头:“史书千年,前人之鉴,君实兄言说许多,便也该为我想想,难道君实兄想有朝一日,见我人头落地满门尽灭?寰宇已清,为何不能为我谋一个安稳出路?”
说完这番话,此时甘奇的模样,看起来有几分可怜可叹,许是演技早已炉火纯青,许是甘奇真的内心之中如此感受。
王安石沉默着,面露难色。
司马光欲言又止,满脸的着急。
这二人,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要他们肩负整个国家社稷,不是他们不自信,而是他们已然习惯了在甘奇麾下的感觉,甘相公总能把许多事情都安排好,只等二人去具体实施,而且每每都能大获成功。
陡然间,面前这位甘相公真的要撂挑子不干了,二人心中忽然好像失去了底气一般,觉得这家国大事,如一团乱麻,不知该从哪里理个清楚明白。
难道靠皇帝来理清楚这家国大小事?如今这年幼皇帝,显然靠不住,至少在两位相公看来还暂时靠不住。
“甘相公……”王安石与司马光忽然默契地同时开口叫了一声。
“莫要多言了,自古如此,从无例外,我也知了天命如此,非要逆势为之,终究要落得个不堪设想,还会连累无数人……罢了!”甘奇说完此语,忽然转头了。
转头的甘奇,背对着皇城,一步一步,路过满朝文武身边,扫视而去,没有一人抬头与甘奇对视了,只是作揖一礼,都是一副谨小慎微的模样,低头不语,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
这是什么事?
要命的事,兴许皇帝要人命,兴许甘相公要人命。
反正怎么样都是要命,谨言慎行,谨小慎微,才能保命。
只待甘相公脚步路过,方才有人抬头去看甘奇的背影,许多人还接受不过来,本来好好的朝堂,怎么突然就风向骤变了……
看着甘相公离去的背影,许多人也是轻轻摇头,唉声叹气,好日子过完了,接下来就是疾风骤雨了……
有人要倒霉。
甘相公致仕了,那便是无数人跟着失势,但凡与甘相公拉得上关系的,十有八九得一个个从朝堂离开。
若是甘相公想要扳手腕,皇帝显然暂时是扳不过的,今日甘相公如此,过不得多久,必然怒气之下,也要清理一波,但凡与甘相公关系不那么深的人,十有八九也要倒霉,因为甘相公会进一步巩固权势。
这是千古不变的政治生态。
反正就是有人要倒霉,许多人要倒霉……
甘相公走了,从左掖门离开了,背影带着几分让人唏嘘的感叹,上车的动作都不那么矫健了,甚至还需要人来扶一把。
看来……兴许……可能……甘相公真的要致仕了,不似作伪……
真要致仕?
如此主动致仕,如此主动放弃滔天权柄……
不免也让人生出几分敬佩,更让人多生几分唏嘘,何等功勋,何等威势,何等人物……
终究逃不过一个功高震主?
唉……伴君如伴虎。
甘奇上了车,只吩咐甘霸架车回家,待得车走远一些,甘奇挑起车帘一角,从缝隙中看了一眼左掖门处,文武百官依旧还没有进宫,而是都看向甘奇这边。
甘奇微微挑起嘴角,表情有些怪异,这是一个从来都没有在甘奇脸上出现过的表情,或许可以称之为“奸诈”。
当甘奇的车架彻底消失在众多官员视线之中,天已大亮,朝阳升起,带着热量,照着一个一个忐忑的人心。
宫门之处,一个太监跑得气喘吁吁,到得门口便是着急大喊:“诸位,诸位,怎么还在此处,陛下都在殿内等候多时了,岂能让陛下等你们……”
王安石头一抬,也不与司马光作请了,迈步就走,还骂了太监一声:“你这阉货,大喊大叫成何体统!”
司马光也起不了,到得太监面前便把大袖一拂,倒是不骂人,只是转头一瞪:“哼!”
那太监又被骂又被瞪,却也不敢惹两位朝堂大相,吓得连连后退,语气讨好:“二位相公,快快快,陛下等着呢……”
没想到走过去的王安石还回头来骂:“阉货无状,打死不足惜!”
朝堂之中,此时除了一些列班护卫与伺候太监之外,只有赵顼与赵宗汉两人。
却见两人皆是满头大汗,面色带有慌乱,只因为今日情况有变,皇帝久等朝会臣子不到的事情,这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的。
不论哪朝哪代,哪里有朝会之时皇帝到了大殿许久,大殿却还空空荡荡不见一人的事情?
联系昨日两人见赵宗兰之事,赵顼早已忍不住开口问殿前司指挥使赵宗汉:“皇叔,今日这般是……”
“官家勿忧,我已差人去左掖门催促了……”赵宗汉自己也惴惴不安,却还得安慰自己的侄子。
赵顼舔着嘴唇点着头,也坐不住了,起身往殿外眺望着。
兴许这就是甘奇赌宫门所要的效果吧……
敲山震虎?示威恐吓?展示实力?
效果显然达到了,就是把宫门堵上一会儿,皇帝看着空空如也的朝堂,已然慌乱如麻。
“来了来了,都来了……”赵顼终于从殿门看到了远处走来的文武百官们,甚至有些激动不已。
兴许赵顼心中,还真怕今日是不是无人来上朝,如果真的无人来上朝,那就太太太……恐怖了!
甚至赵顼还多想了一些,一旦真没有人来上朝,该如何应对?
是不是……得赶紧收拾东西逃出皇城?是不是真的要逃到东京之外?也要振臂高呼?召唤全国各地之人起兵勤王?是不是真的要与甘奇来一场兵刃相见?
亦或者……压根就逃不出这东京皇城?
好在,好在文武百官们都来了,一颗定心丸吃下了肚,赵顼连忙擦拭脸上的汗水。
赵宗汉还对赵顼微微一笑,说道:“陛下宽心,道坚岂是那般的人?道坚向来最是忠君爱民!”
赵宗汉说出这么一番话,也就证明刚才他心中有与赵顼一样的胡思乱想,真怕甘奇一人威势便能压服朝堂百官连朝都不上了,真怕甘奇一怒之下要与皇帝来个不共戴天。
赵顼也笑了出来:“是是是,皇叔说得是,是我多虑了……”
文武百官鱼贯而入,各人找各人的位置站定,躬身大礼拜见天子。
天子自然客气:“免礼免礼,无须多礼!”
随后赵宗汉开口问道:“诸位今日怎么迟了?可是值班的宫门守卫误事?”
这个猜想倒是比较合乎逻辑的,这些相公将军们自然不会迟到,就算有迟到也不可能一起迟到,所有人都来迟了,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宫门开晚了。
那这就是指挥使赵宗汉的差事了,他麾下军汉出了错,必然要回去好好问罪责罚一番,杀头都不为过。
却是赵宗汉一问,并无人应答,许多人都面露难色。
赵顼立马眉头一皱,追问一句:“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王安石终于开口了:“陛下,今日……甘相公让臣与司马相公为他谋一个稳妥去处……臣与司马相公一时之间无以应对,所以在左掖门耽搁了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