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怎么没有去?”
“大将军,我厌倦了。”刘三通垂下头道:“特别是当我回到家乡,找到家人之后。”
听到这里,刘信达却是老脸有些发红,惭愧地道:“三通,当年我撤退的时候,本来是带着你的家人的,可是后来遇到一些变故,被乱军冲散了,他们还活着吗?太好了,这样我倒也放下了一个心思。”
刘三通冲着对方拱了拱手:“乱世之中,哪里能照应得如此周全呢!我并没有怪大将军的意思。我的家人,倒也过得还好。他们在胶州那里被安置了下来,分了五十亩地,虽然辛苦,却也吃穿不愁,今年我回去之后,又分得了十亩地,加在一起六十亩地,足以养活我们一家人了。”
刘信达微闭了一下眼睛,道:“既然决心要做一个农夫了,又跑到我这里做什么?是唐人让你来的吗?”
刘三通摇了摇头:“不是,是我自己决定要走这一趟的,当然,我能顺利地抵达这里,的确是他们护送过来的。”
刘信达点了点头,刘三通这么说,他倒也不虞有他。
“大将军,打不赢的。”刘三通向前走了两步,诚恳地道:“这半年多来,我目睹了唐人在山东行省,也就是过去的平卢的施政,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他们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现在的平卢,与我们那时候的平卢相比,已经是大变样了。我也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们治下的百姓,为什么会如此的支持他们。说句实在话,我当了这大半年的平头老百姓,我也真觉得他们做得是极好的。”
刘信达眼神有些木然地看着自己这位过去极其倚重的大将。
“得民心者得天下。”刘三通叹道:“大将军,大梁撑不下去的,您又何必再逆势而动,倒不如顺水推舟,一来可让麾下儿郎多得保全,二来,大将军您,也不至于最后落得没了下场。”
刘信达缓缓地摇了摇头:“三通,我没得选。我年纪大了,不想临到末了,还成为一个投降将军,人有脸,树有皮,这点军人气节,我还是要的。二来,我的家人族人,现在都在长安。我若奋战到死,即便最终败亡,刘氏一族,总不至于也覆亡,即便最后唐人占据了长安,也不会刻意地去为难我的家人吧,就算为难,也不至于把他们都杀死吧!香火总是还能延续的,我要是这一降,刘氏全族上下,立刻便会有杀身之祸。”
刘三通难过地垂下了头。
这是一个死结,没有法子解开。
“三通,你我共事一场,难得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惦念着我。也不用说别的了,陪我喝一顿酒,你便去吧!回去好好的当你的农夫,这世道,能安安生生地躬耕田园,也是一种幸福。”
这一场酒,一直喝到了第二天黎明。
然后刘信达亲自将刘三通送出了东门之外。
刘三通深深地一揖到地,背上觉重的包裹里,几码装着上百两银子,这是刘信达对他的馈赠。直起身子搂时候,刘三通已经泪流满面。
刘信达也是感慨万千,挥挥手道:“去吧去吧,能当一个农夫也是好的。”
“将军保重。”刘三通哽咽着说了一句,转身大步离去。
他知道,这一别,便将是永远了。
他有些舍不得的,只不过是与刘信达长达十数年的袍泽之情,上下之谊,说起来都是私人间的感情,真要论到公事,刘三通倒不觉得自己欠对方什么。平卢之战时,他已经做到了最好了。
翻身上了马儿,两腿用力一夹,战马唏律律一声轻嘶,迈着小碎步,向着远方径直而去。
整个鄂州城周边,渺无人烟,空旷的无人区内,偶有野狗野免狐獾被马儿的蹄声惊动而远远的窜开,却也并不怎么逃远,逃出一段距离之后,便停驻下脚步,回过头来,滴溜溜的小眼珠子好奇地瞧着骑士,只不过背脊弓起,倒是随时做好了再度逃窜的准备。
大片原本是农田的所在,现在却被荒草覆盖着。这让已经当了农夫的刘三动暗自叹息。鄂岳地处中部,说起来这里的农作物本来应当比山东那边长得更好一些才对,可现在,自己家里的麦苗已经长过膝盖了,这里,除了杂草,却什么也看不到。
战争,毁掉的不仅仅是人的生命,也还有人的希望。
这一战过后,不论谁胜谁负,这片区域内,今年是肯定没有什么收成了。
前方出现了几匹马儿,正悠闲地啃着草,听到马蹄声,这些马儿都抬起了头,看向蹄声传来的方向,而与此同时,几名全副武装的骑士,也从草从之中站了起来。
刘三通径直策马向着他们走去。
“刘兄,回来了?”为首一人看着策马走近的刘三通,笑道。
“回来了!”刘三通点了点头,翻身下马道:“郑校尉,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无功而返。刘将军抵抗之意甚是决绝,不是我言语所能打动的。”
郑士富哈哈一笑,挥了挥手,不以为意:“本来也没有作太大的指望。这不是你找上我们,说要去尽人事,听天命吗?得,先在啥也别说了,准备打吧。刘兄弟,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没什么打算,回胶州家里,种地去,等我一路到家的时候,麦子也要抽穗子了,正是一年里最关键的时刻。农官说今年的雨水恐怕是有些不足的,得保证灌溉。”刘三通道。“家里就一个婆娘外带几个没成年的娃娃,可不敢回去晚了。”
“不是有义兴社能帮忙的吗?”郑士富牵着马,与刘三通并肩走着。
“有是有,可是山东那边您也知道,男人少,妇孺老弱多,家家户户都需要义兴社帮着呢!像我这样家里有壮劳力的人,能不麻烦人,便不麻烦人吧!”刘三通道。
壮丁不足,老弱偏多,是整个山东行省现在最大的问题。虽然义兴社进入之后,大力开始组织各地成立互助组,但终究还是粥少僧多。
在春耕的时候,便出现了不少的矛盾,春耕时间不等人,谁先谁后,光协调问题,就能让官府的一个脑袋两个大。
也就是章循就任同东行省总督之后,仗着自己来头大,面子足,让驻扎在山东行省的左骁卫支援了大量的士兵帮助地方疏通修建水利灌溉系统,才总算是在春耕之季,解决了一部分问题,但随着战事展开,左骁卫开拔之后,壮丁不足的问题,就愈发的严重起来了。
“都是朱友贞那个混帐作得孽哦!”郑士富有些气愤地道。当年平卢之战时,因为种种原因,阻碍了唐军迅速拿下整个平卢,得以让朱友贞在平贞大肆掳掠,大量的壮丁就是那个时候被弄走的,然后在持续不间断的战争之中,这些壮丁有的死了,有的则被裹协着去了其它地方,整个山东行省,短时间内肯定是回不过来气的。章循给中枢的信中便直言,如果没有大量壮丁回流的话,整个山东行省恐怕要十年之功,才能回复兴盛。
这就是一代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