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失的车轮开到了公元一九六零年,那一年对于所有经历过的人来说有着特殊记忆,这个记忆特殊到什么程度呢? 每个人的感受是不一样的,自是无法一概而论,但是在他们心中有着共同的四个字:不堪回首。然而具体到老李来说,一旦有胆量想起那一年,除了不堪回首之外,更有一种感觉在周身环绕,这个感觉叫做不寒而栗。
李家爸一生中曾经见过两次死人成堆的情景,第一次是当年共军从国军手里攻下金都市的第二天大早上,那一年他年方十六,正是爱凑热闹的年纪。当时院子里的伙伴们,也就是廖波和布拉的父亲等几个人,相互壮着胆子,从屋后的城墙上下来,探头探脑地走出了巷道,来到了桥门大街上看究竟。
小哥几个头一夜也是没有消停,早早地就上城墙,谁叫也不回去。从车轮滚滚和人喊马嘶的黄昏,再到枪声零星响起天黑,直至炮声隆隆的后半夜,他们在城墙头上趴了整整一夜。终于等到枪声停天亮了,便迫不及待地走出去看热闹。
空气中满是火药和焦臭味,路面上杂物四散,血迹未干,道路两旁和商铺门前死尸横陈,一具迭着一具,从军服上看有共军的,也有国民党马家军的,但大多数是马家军的,不远处由门板做成的担架横成一排,上面还是死尸;桥头前面被打坏汽车还在冒黑烟,车上车下也有不少死尸;桥面上的木板还在燃烧,更有尸体在旁边横爬竖卧,硝烟和肉皮烧焦的味道随着清晨的微着阵阵袭来。
气味是有记忆的,很多年里李家爸只要一闻到火药味,便会想起一九四九年八月二十六日的那个清晨,想起死尸遍布的桥门大街和铁桥桥头,其实这次印象在老李少年的心中触动不是很大,倒也不十分害怕,打仗嘛怎能不死人,戏文上曹孟德那八十三万兵马的死伤比这多多了。
而另外一次就大不一样了,那是老李一生挥不去的恶梦,甚至不敢回忆起一点点。
一九六O年的四月初,当时李家爸还在工厂里接受劳动改造,一纸命令让他跟随工作组下乡。
这个工作组是干什么的? 是去帮助受灾群众生活和恢复生产的。
为什么要去帮助他们的生活和生产呢?因为当地的农民们不就是被饿死了就是逃出去找吃的求活命去了,剩下的一部分有力无力的躺在炕上等死,情况已经十分严重。
那么农民为什么会被饿死和逃出去了呢? 因为他们没有吃的,所以不是被饿死就是正在被饿死中。
为什么没有吃的呢? 组织上说国家遭受了前所未有的自然灾害,所以起了饥荒。
这个国家怎么了? 除了少数几个人,没有人能够知道。
正值春耕时节,可是农村壮劳力却丧失殆尽,地不能荒着,各种情况国家已经掌握,从上到下各级人等想尽一切办法在扭转这个骇人的局面,于是一切先从挽救人命和恢复了生产开始了,办法和命令层层下发,所以一个个救助工作组奔赴黄河两岸和长江南北广袤的受灾农村去了。
老李跟着工作组来到的这个县位于本省中部,这是一个干旱地区,这里本来自然条件就差,降水量少得可怜,靠天吃饭勉强养活一方人,可是前所未有的天灾人祸使这里雪上加霜,据后来相关数字统计,本县在此前后三年**有七八万人非正常死亡,占全县人口三分之一。
工作组首到一个生产队时,正值饭口时间,远远望他们看不到村里有一丝丝炊烟在升起,更听不到鸣犬吠,只看到路口斜着几棵残树半死不活,树皮已被剥去,枝干呈灰白色裸露,路上除了有两三个大队干部模样的人在乏沓沓缓慢地走动之外,从天上到地下再也看不到其它活物,整个气氛是瘆人般地死气沉沉,再往前走几步,土坷路的两旁果然看到了不少死尸,有的只是敷衍了事地浅浅一埋,人形都能看出来;有的上面简单地苫着一点东西以掩不堪入目,有的干脆什么也没有,全身就那样裸露着在田间地头上横躺竖卧,令人不敢直视。
听工作组当中有人发出了惊呼时,引他们进村的大队干部仰着浮肿的脸,连声叹着气说道,饿死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几乎所有家里都有死人,有几户全家都死绝了,尸体没人来埋,就这样撂着,有什么办法? 唉,活人饿的连路都走不了,谁有力气来挖坑埋人啊? 你们也不要紧张,死人已经死了,没啥可怕的,看习惯就好了,可怕的是活人呐! 他们还有一张要吃饭的嘴啊,……,说到这儿,那干部回头看了看,似乎把已经含在嘴里的后半句话咽下去了。
工作组随着公社干部进了一个院子,进屋看到炕上躺着人,从睁着的眼中和能动的眼珠子判断,人还活着,但他们连个抬手臂的动作都没有。工作组所有人在负责人要求下硬着头皮又进了十几个院子研究情况,几乎家家户户基本上都是这个情形。
接下来老李他们被分配了工作,根据村庄范围的大小,工作组的工作人员们的工作任务和职责落实到了个人头上,三五个人结伴在公社蹲点,首当其冲的任务是救人!怎么救? 当然是粮食救! 粮食在哪里?在县城或镇子上的救助点里! 粮食怎么来? 得由工作人员徒步去背! 老李负责的这个公社距离救济站至少三十公里,来回得一天,他们这个公社较大,蹲点有六个人,每天两人结伴,步行轮流去县里背粮食,每次每人约莫四十斤的份量,回来熬成汤粥,以救人命。刚开始还有人在不断饿死,但比起他们来之前减缓多了,直到地里长出了能够充饥的作物后,就很少再听说有人饿死了。
老李在工作组一共蹲了三个多月,那段时间里,他不但隔三岔五要去县里背粮,而且还要种地,可是肚子却吃不饱,体质本来就很弱的他咬着牙在支撑着,真可谓是度日如年啊。去县城背粮时,别人背四十斤他最多只能背三十斤;在地里干活时,别人一天翻十亩地,他只能翻五亩,饶是这样,他的胸膜炎还是时不时在犯,到了最后不幸又染上了斑疹伤寒,连续一周的高烧不退,再加上持续的饥饿以及营养和药品极度缺乏,闭眼蹬腿的事随时就会发生,面对负责人非但不同情,那厌弃的眼神和恶声的斥责,使老李几近绝望,他想自己可能已经没有活下去多大希望了。
生死时刻老李想起了家人,想起了老父亲,想起临行前老人家嘱咐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话语,是啊,自己无论如何也应该死在家里啊,再叫人家最后一声爹,老父亲虽然眼睛已瞎,但心智尚明,他如果听不到儿子最后的声音,一定会抱憾终生的,自己虽然注定是短命,但也不想留身后遗憾!
于是老李向负责人提出了回家治病的申请,负责人巴不得他这个浪费粮食的废物赶紧滚蛋,快换有用的人来,说你回家冶病当然是可以的,但是怎么回去你需要自己想办法。
县城火车站离他们所在的这个村庄差不多四十多公里,回家的信念使老李咬着牙下定了决心,爬也要爬回去,万一死在路上了那也只好算球。
从公社到镇上的距离二十多公里,老李几乎是爬着去的,一个正常的健康人走二十公里也不是一件轻松事,走走停停也得五六个小时,老李当时虽然也是个小伙子,但是这个小伙子却一身疾病,虚弱饥饿、发烧,这二十公里老李从早晨六点耗到了晚上七八点,央求着人带他上了运送救济粮的卡车到县城时已是半夜。老李爬着上了一列往家方向的火车,当火车到达省城金都市时,他已是奄奄一息,当列车员把他当做流亡的饥民扔到了月台上任其自生自灭后,好事的站台人员摸了他口袋中,发现此人身上居然还有一张省直机关的工作证,于是便赶紧通知了本单位来领人,可是等了半日单位并没有来人,老李得到了食物和热水的补充后体力有些恢复,表示自己能够回家,车站好心人给他雇了一辆三轮车,把他送到了家里。老父亲惊诧之余当然不会耽误,拄着拐棍求院子里老弟兄们把儿子到了医院里,于是李泽兴同志绝处逢生得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