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二十二年后,老李这个右派和全国几十万大大小小右派们终于等到了平反,他们的名誉得到了恢复,组织上承认了当初划他们为右派分子的是错误的,同时还给他们补偿了一些人民币。补偿数额虽然是微乎其微的,在当时也就是一台十二寸的国产黑白电视机的价值,但这在老李心中是弥足珍贵的,这说明国家勇于承认错误,没有忘掉他们这些人,能等到这一天就足够了,二十多年的罪没有白受,所有的委屈和冤枉从此后可以烟消云散。
平反之初的老李曾动过回原单位的心思,他找到相关部门提出了请求,说自己还不到五十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可以为国家和社会发挥余热,可以为社会主义建设贡献力量。
可是相关部门却正告他说,老李同志啊,当初你是自动离职的,你这种情况完全不符合政策,单位无法再接受,去年你不是已经开了一间自行车修理铺吗? 这就很好嘛,现在党的政策大力支持鼓励社会闲散人员搞个体经济,既然搞了那就好好搞,这样不但可以保障你全家的生活,而且同样也是发挥余热和贡献力量嘛,你的身体不是不好吗? 自由自由干个体多好,何苦再来按点上班? 把心胸和眼光放宽放远,不要给组织上出难题好吗? 如果以后需要帮助尽管提出来,组织上一定会酌情考虑,但是你目前的这个请求不在政策范围之内,实在无法实现。
想回原单位继续工作的希望就这样破灭了,老李仰天一声长叹,万般事不由人呐,还是摆正自己的位置吧,老老实实埋头下苦养家糊口才是正道。
那么老李同志又是怎样从一个被错划的右派分子成为社会闲散人员的呢?
这得从一九五八春天说起,那是乍暖还寒的三月里的一天,各相关单位的几百名右派分子各自拎着行李,排起队站在机关大院里,等候处理结果的宣布,这是头一天被通知了的。
台上开始念名字,念到名字的人出列,另外排成一排,然后由专人引导着登上大卡车,直接奔向目的地去接受劳动改造。
站在老李前面的是苏新同志,老苏是新政府成立之前的大学生,长老李五六岁,曾在“匈牙利事件”上有过惊人的言论所以被打成了右派分子,老苏是个非常乐观的人,书读的多,舞跳的好,是单位文艺骨干,一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让人听的痴迷。
老苏的名字第一个被点到,大声喊完到后,转身低声笑着老李说,小李子,不要愁眉苦脸的好不好,不就是个劳动改造吗? 最多两三年,我们还会再在一起工作的,人生嘛,起起落落不算啥……。
言犹在耳,可是老苏大哥这一去却再也没有回来,数年后老李在马路上拉砖时遇见了老苏媳妇,女人领着两个拖着鼻涕的小孩在街头卖冰棍。寒喧中问起老苏现在怎么样了,嫂子说你苏大哥早就死在劳改农场了,连尸骨都找不到了……。
遣送之前组织上给他们这些右派分子祭出了三个方向供选择: 一是继续留在本单位,在监督下进行劳动改造,以观后效;二是回原藉务农,与原单位脱离关系; 三是到社会上自谋生路,也与单脱离关系,交由街道办监督管理。
当时被划为的右派分子的老李肯定想不通啊,他在心里也发出了“这是为什么?”的疑问,难道给领导提意见和对领袖的失望就是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吗? 扪心自问绝对没有,完全是出于盼望着国家和人民越来越好之初衷才说了那些话,虽然有其中有不敬言辞,但良心作证,是毫无恶意的,可是做梦也想不到会是如此之结果; 还有自己明明是城市贫民出身的青年学生,满怀一腔热血来报效国家,怎么就成了资产阶级中的一分子了? 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想过去自己一大家子人唯靠着老父亲起五更睡半夜,耗尽大半生精力才挣下的几间铺面勉强混个温饱而己,和他们口口声声中的资产阶级沾了哪门子边?
老李不甘心就这样脱离单位到社会上去游荡,他还有满腔热忱,报效国家的远大抱负还没有真正展开。于是考虑都不带考虑,毅然决定留下来,甘心情愿接受劳动改造。
他坚信迟早有一天组织上会公正地对待自己,自己根本不是什么所谓的“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的资产阶级右派分子”,而是一个怀着赤诚之心立志于报效国家的热血青年。
如此,老李在处理中被下放到了近郊农村某生产队,生产队当时好象叫什么农业合作社之类,也就人民公社的前身,来对他进行劳动改造。
可是被领回去后,一个星期就又给退了回来,社里领导说你们这个人纯粹是个病痨,干脆没处使嘛,什么重活都干不了,躺在床上还得我们专人来伺候。
是的,老李到了农业社里自丝要干繁重的农活,得象大牲口一样的在地头田间受苦出力。可是老李同志自幼体质孱弱,襁褓中就断了奶,从婴幼儿时期到少年时期少年时期,乃至于参加工作后的青年时期,一直是病病央央,身体上的磕磕绊绊从来就没有间断过。他没有享受过生身母亲温暖和呵护,父爱也是鞭长莫及,因为父亲为了生计常年奔波在外,生母丧时他还不足百天,只有轮流寄养在叔父和姑母家里,能不能活下来全靠他自己造化吧,长辈们当时都这样想。后来父亲续了弦,又生了弟妹,后母虽然不至于把他故意来虐待,但终究不是己出,过多关怀的心思是肯定是用不上的。
如此先天不足再加上后天无补,老李的体质怎会有好?但是事实又使人不得不承认,老李这类人是属于生命力极其强的那一种,否则在当时那种条件下早就夭亡了,就连他父亲也感叹到这个娃娃居然活下来了,实在是个意外。
旧中国的医疗条件有多么简陋举世皆知,到西北这边具体差到什么程度不得而知, 据老李后来自己讲,撇开成年人不说,当时五岁以下的儿童别说是大病了,但凡是感冒发烧和拉肚子这样的小病小灾,若不及时治疗都会把命要掉,他父亲前后两个妻子一共生了五女六男11个娃,但存活下来的只有四女二男,其他几个都夭折了,当时男娃儿似乎更难以存活。
在能够活下来并得到了长寿这一点上,是老李一生最为得意的两件事情的其中之一。
在农业社里咬牙着实打实干了三四天农活后,老李就倒下了,胸膜炎又复发了。老李在十五六岁时得过肺结核,肺结核虽然被治瘀了,但这个因肺结核而起的结核性胸膜炎却时不时就会来折磨他,贯穿了整整一辈子。
当老李被生产队退回原单位后,组织上问他你说你这个情况究竟怎么办? 回原藉务农吧,你家世世代代就在这里无处可回,去农场改造你这身体更不行啊,要不然你到社会上自谋生活去吧。
老李当即就不同意,说我这样的情况到了社会上也得饿死啊,家里面老父亲眼睛失明,老母有病常年卧床,弟妹还是学生,如果组织把我推到社会上,我要是还是这样的身体状况就无法劳动,也不会有收入,那么我一家人怎么活下去? 我恳求组织上让我留下来,哪怕是看大门扫院子,去食堂刷锅洗菜干什么都可以,只要我身体吃得消。
领导说你忘记自己是右派分子身份了,组织上哪里能允许你逃避改造,让你避重就轻? 可是你这个困难也是实际情况,组织上一定会考虑,不会看着你和你一家人没有活路,社会主义国家是不会让人饿死的,你先治病吧,等身体恢复了我们再研究,但是有一点你必须清楚,你是右派分子,劳动改造无论如何是不能免掉的。
就在老李躺在医院里不久之后,一场遍及全国的机关和学校大办工厂运动开始了,身体稍有恢复的老李便被安排到了这些厂子里劳动去了,干一些身体能承受的杂活。遵从组织安排,他一间接着一间的干,不过都是一些手工手艺活,比如造纸厂粉条厂和自行车装配厂之类,老李的自行车修理手艺就是在那一年中学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