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格尔木火车站,如同万丈瀚海中一颗闪亮的石子,显得寂静清冷,在不言不语地静谧中安祥,只是偶尔传来一阵阵火车长鸣声,才使得空旷沉寂的夜有了些许生气,万点繁星也仿佛跟着眨起了眼睛,璀璨夺目、触手可及。
车停稳以后,老板立即吩咐刘叔赶紧卸车,然后原地别动等他回来,说着便快步往车站里去了。
满满一卡车内地时令蔬菜少说也有六七吨,刘叔吆喝着欧阳和张瓜不做耽搁,约莫一个小时的工夫就给扔到了路边。然后三个人坐在道牙子上开始抽烟,一边休息一边等老板,可是左等右等也不见人出来。
又是二三十分钟过去,天空中洋洋洒洒飘起了雪花儿,气温更是不客气,一降再降,三个人终于不禁寒冷,先后从道牙子上站了起来活动活动。老刘还行,毕竟是中年人,皮糙肉厚膀大腰圆,多少能抗点严寒,张瓜大半年以来因为特别心理之缘故,对身体感受早已经不甚敏感,几近麻木,他一直仰着脖子在看深邃夜空,一副超然于世外的样子。但是欧阳哥哥就不行了,因为来时穿得过于单薄,他不断地在打着摆子,或是原地跺脚,或者来回跑动,总之左右不得安然的状态。
“不行,俺得去驾驶楼子里呆会儿,恁俩先谝。”
欧阳庆缩着脖子叼着烟,说音未落便飞快上十几米外路灯下的汽车驾驶室里去了。
老刘看着张瓜呆兮兮的样子,不禁想起了家乡的刚刚年满十六的儿子,这一晃也有三四年没见面了,不知道他现在长成什么样子,个子差不多也有他这般高了吧? 遂张口问道:“奋啊,恁属啥?”
老刘一直跟着欧阳庆也叫张瓜为奋。
“啊? 俺属猪,叔。”张瓜回过了神应道。
“俺孩儿比你小三岁,属虎,今年上初三,俺有三年多木见过他了,看见你真是有些想他啊。”
“真好,刘叔恁孩儿还有学上,不像俺弟兄们,因为家里条件不好,早早地就把念书的念想给断了。”
“俺家世代农民,多少辈人一直靠天吃饭,吃苦受罪先不说,还吃不饱。现在赶上了新社会和改革开放,所以俺孩儿一定要念书,不能再和他爹娘、他爷爷一样,当一辈子的农民。俺呐,虽然从农村里走了出来,但还是吃了木文化的亏,所以到了城里也只能是一样的下苦,被人象牲口一样地使唤。俺就这样了,无所谓了。但是!俺孩儿一定要上大学,一定要有出息,俺再苦再累也要供他出来,只要他大小有一点出息,俺哪怕上刀山下火海也是值得的。”
“叔,恁孩儿命真大,有恁这样的好爹,他比俺强多了。不象俺和俺哥,爹娘早早地就分开,里外没人管,还谈什么念书和出息,能吃饱穿暖就是老天在保佑俺。”
“孩啊,话也不能这样说,父母也有父母的难处。天下做父母的总把是把自己的孩儿在牵心,只是有时候力量达不到啊,俺还有一个闺女,今年才二十,就已经嫁人了,嫁到了邻村。闺女真苦啊,小学没毕业就下地干活了,现在这一嫁人,恐怕得修一辈子的地球了。唉,一想起她呐,俺这心中就疼,疼得如刀割,可是又有什么办法? 不是俺重男轻女,家里的条件就内样,供两个孩儿读书根本办不到,所以只能让她受委曲了。在闺女心里指不定有多埋怨他爹、俺这个没出息的人嘞,等以后条件好了再补偿她吧,还能咋办? 唉……。”
张瓜不知说些什么好,只能随着老刘长叹了一声,然后给他点了支烟。
“恁和庆差多少? 旁人都说恁俩是双胞胎,我看应该不是吧?”
“不是,他哥比俺大一岁多嘞,他是正月末的狗,俺是五月头的猪。”
自从欧阳庆带着张瓜出现在货场的这半年来,因为两人外貌极其相似,体态和形容动作也很相近,包括老刘,旁人都以为他俩是一奶同胞的亲兄弟。
“看恁俩这聪明劲,不念书真是可惜了,恁爹妈是咋回事,能给叔唠唠吗?”
“其实也没啥可说的,他俩整天价不是吵就是打,后来离婚了。”
“然后俺俩就木人管了,再然后俺哥就带俺出混了。”张瓜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在这个话题上他一向是敷衍,应一向算一句。他和欧阳庆一向也乐得于别人误以为他们是亲兄弟,反正出门在外身边有个不是亲人胜亲人的人总是有益无害,最起码旁人不敢轻易来欺负。
就在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的时候,又是半个多小时过去。,雪花儿在时舞时停,寒风吹得时紧时松,张瓜早已经吃不消了,双耳麻木、鼻头冰凉,手脚也僵硬,跺着脚看着火车站方向,望眼欲穿地盼着老板能够马上出现,他多么想去车上呆着,但实在不好意思说出口。
“这狗日的天气越来越冷了,咱去车上呆会儿吧,王八蛋鬼知道什么时候才来呢。”
刘叔终于说话了。
张瓜一声好嘞,转身就往卡车方向奔去。
当他跳上踏板拉开车门一瞬间,却被迎面而来的一股浓烟呛倒,他心里大喊一声不好,迅速翻起来又爬上去,摸到了欧阳庆的身体,连拽带扯拉了下来,连声呼叫和拍打着,但欧阳庆没有任何反应,张瓜赶紧转身站起大声哭喊刘叔快过来看。
老刘腆着大肚子摇摇晃晃追了过来,见状也慌了,费着劲蹲下拍打着欧阳的脸,声嘶力竭地喊着他名字,但欧阳庆哪还有反应! 老刘扭头往驾室里看,浓烟正在不断往外飘散,刺鼻的味道业已在周身弥漫。
张瓜一声长嚎,双腿发软,咕嗵一声就跪下了。眼前的欧阳庆已然没了呼吸,刚才一个活蹦乱跳的小伙子现在已成了一具余温尚存的尸体,老刘蹲在他身旁,眼泪啪嗒嗒往下掉,嘴里一直喊着:“庆啊,恁可别吓叔啊,庆!恁快醒过来啊!”
跪在欧阳庆身边的张瓜恍惚又在梦中,高原晚秋的寒风似刀一样在脸上无情地割,雪花打着旋儿扑扑簌簌地落在欧阳庆身上,昆仑路上坚硬的小石子就在膝盖下硌着,张瓜丝毫没有觉出一丁点儿疼痛,此时的他,望着天,坐在地,天地之间已无明显界限,黑黑压压如地狱。不测的命运,深刻的悲怆,这一生命运为何如此多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