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数日后王丹照如期而至,下了飞机直奔李多强家里,李多强恰巧外出有事,王丹照碰上了在家窝着的李小虎，李小虎正在自斟自饮。

见到王丹照的李小虎很是兴奋,寒喧几句后,非要拉着王丹照喝两杯,王丹照盛情难却,两人便一杯接一杯喝上了,等接到传呼忙完手头事回来的李多强进屋一看,王丹照已有了状态,他还是那个劲儿,酒一上头话就特多。

王丹照拍着李多强的肩膀道:“强娃子,怎么样? 哥说话算数吧,说几时回来就几时回来,你放心,明天我就去办伯翔的事情,刚才听小虎子说人没有死,那事情就好办多了,我会尽最大的努力把事情的结果办到让你们都满意。”

“大哥你多费心,有你帮忙不得不说是王伯翔他娃的造化。”

“客气话再不多说,这是我应该做的。”

王丹照顿了一下，继续道:“刚才听说小虎说你们这一片就要拆迁了,这可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这个我能有什么想法? 国家的政策就在那儿摆着,拆一还一,象我家这样临街的铺面私房说是也要按面积返还,到时候能够兑现就不错了,怎么?这里面难道还有什么门道吗?”

王丹照诡密一笑道:“里面门道太大了,北京这两年搞拆迁改造，又有不少人发了横财，那来钱的速度就象开了机器印刷一样，总之,这里面大有文章可做,行了，喝酒不谈荆州事了,来，走一个。”

随后李家爸留王丹照在家吃了饭，并打电话叫来了廖波和杨布拉，大家热情的在一起聊了很久。

按下王丹照和李多强在外面使劲暂且不提,再来说已被收审的王伯翔和李元霸。

煞气凛凛的王伯翔进了号子,把手中被包往地下一扔,打眼上下左右扫视了一通,然后大大咧咧往被包上一坐,旁若无人地摸出一支烟点上,轻吸几口,头靠在墙上,抬眼望着深灰色的天花板,缓缓地往上吐着烟圈儿。

见此人行状，号子里十几个人顿时愣住了,什么来路? 见过谱大的,没有见过谱这么大的!这纯粹是目中无人嘛，不是染子大就是脑子潮, “染子”乃是金都道上黑话,大概意为有关系和后台硬以及活动能力强等之类。

其实不然,在王伯翔的眼里心中,的确无视这些流氓贼娃子,他早就想好了,谁动我谁死，故意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这一刻,他心里装的是父母,担心的是王仲翔是否会把谎说圆?假如自己一旦出不去,家里怎么办? 他后悔当时的冲动，又不是什么深仇大恨,人家不就一句醉话吗?何苦计较?。也罢, 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事情既然出了,想也无用,担当就是了。但愿那人不要死,为他抵命倒无所谓,只是爹娘今后该如何是好? 王仲翔指望得住吗? 没有自己的管束,那也是一个惹祸的头。这会儿李元霸又在哪里? 受罪了没有?

他哪里知道，先他十几个小时进来的李元霸因为炸号,此刻就在离他几墙之隔的别院女号,正带着镣链抱着马桶打瞌睡呢。

正当王伯翔抽着烟望天花板出神之际,铺上有人发话了:“朋友,这里面没得到允许,不能抽烟。”

王伯翔循声望去,看到是大通铺靠里头一个白脸儿小伙在说话,白脸小伙二十五六岁,光头锃亮,衬衣展刮,坐在铺上双手抱膝正直勾勾地看着他。

王伯翔没有吱声,低头把烟在地上摁灭,又看着地面出起神来。

“朋友,市里的还是外地的?”

“市里的。”

“市里哪里的?”

“我这会儿不想说话,能不能让我先睡上一会, 你们放心!，办手续过班规我认,晚上再说吧。”

说完脸一横,拎着被子站了起来,瞅了铺上一块空位，把被子往上一扔,抬腿上去,脱下外套,躺下盖在身上,头枕着被子,眼一闭没两分钟居然起了鼾声,一声紧过一声,一声盖过一声。

他实在太累了,从昨天早晨起来到现在折腾了差不多已有三十个小时,几乎没有睡觉,是铁人也熬不住啊,现在终于到地方了,先撂展了睡一觉再说吧,天塌地陷且由他去,这地方自是安然踏实,此时不睡更待何时。

王伯翔昏然睡去,其他人彻底石化了，有人忍俊不禁,有人切齿思考,有人瞠目结舌,有人摇头叹息。

白脸儿旁边坐着一个比他稍长几岁的胖子,双手抱头躺了下来,顺势在白脸儿的后腰踹了一脚,白脸儿刺溜一下从铺上跌落,几乎坠地,勉强挺住站稳，转身冲半眯眼的胖子陪着笑点点头后,快速几步走到王伯翔睡觉的位置,双手把裤腿一提,蹲下身来,仔细盯着王伯翔的脸看,开始琢磨对付新同学最有效的办法。

很快,随他身后凑过来了几个人,分围在王伯翔两侧,相互使着眼色点点头，决定在瞬间做出，还是对待刺头的老办法，把头蒙住后群起攻之,掏胃锤、找腰子、飞肘子、跳毯子, 整个这一套动作下来,再猛再壮的汉子，从第二天起至少都得尿血躺三天和腰疼个六七天。打完了再一轰而散,各就各位,既让你感觉到了集体力量的强大,又让你找不到动手的下家，假如胆敢报告政府,那么好吧，你这就是自绝于集体,以后在审查站看你还怎么混? 乖乖的办手续过班规吧,千万不要胡思乱想,慢慢往上混吧,要是继续胡乱炸刺,没人能救得了你,你在这里的日子必定是眼泪。是龙你给我盘着,是虎你给我卧着，这十几个字说了多少年,绝不是说着玩的,不信你来试试，管你是谁,先打掉你的威风和戾气再说,一定要让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白脸儿主意拿定, 把被子从王伯翔头下轻轻抽出,解开系带,站起来扑愣愣一抖,哗啦啦抖出了一些物件在地上,只见四条红塔山、两双崭新布鞋,十几袋方便面，以及火腿肠煮鸡蛋、袋装榨菜若干霍然在目,众人视之自然又是一惊，乖乖,在这里,爹亲娘亲哪里有香烟方便面和大饼榨菜亲,千好万好哪里有茶叶蛋和火腿肠好? 当白脸儿以眼色招呼他们时,几乎所有人已是心不在焉了。

白脸儿一瞧,当即反应了过来,原来是地上的吃用物品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这些人长期处于饥饿状态,营养久缺,见了这些东西本能的眼睛发蓝。

白脸叫过了号子里负责保管物资“粮草官”,将所有东西收拢,单独放在铺下。然后白脸过去凑在刚躺下那胖子的耳边嘀咕了几句,胖子回了几句,白脸转身让大家散去,大家继续在铺上盘着，等着开饭。

原来白脸一看到王伯翔从铺盖里跌出来的东西那么丰足,已经把他高看了一眼,心中明白这个人绝对是个“情况”。

所谓“情况”就是这人有潜力,能给号子里带来效益,所以一定要慎重对待,万一把他打坏了,那可是一件里外不讨好的事情,这样的宝贝并不常见。于是白脸赶紧汇报给了号长,胖子号长说先让他睡,等吃完饭，晚上再仔细研究他。

长话短说,过后不久就开饭了,跑监道的水娃拎着桶挨班送窝头和菜汤,当送到王伯翔这个班时,隔着铁窗给接饭的人交代,告诉你们班长,院长说了,你们班下午新进那个人简单办个手续后直接提到二铺让睡去。

为啥? 我和你一样，屁也不知道。

王伯翔送进来两小时里，廖波托黄子龙给审查站里所有的院长带进了话,这些院长虽也是被羁押者,但他们都是成了精的人，闻风而动，谁都想卖黄子龙的面子。

第二天五院院长趁放风的时候,赶紧把七班班长叫来,当面询问事情办妥了没有? 胖子班长说已经办好了,昨晚就安排在二铺睡了,可是我感觉不好服众,要不是王五和赵六刚转看守所去,二三铺空着,我实在找不出个合适的理由让他顶上。当天进来当天睡二铺,这样的先例在审查站几乎没有过，这个人究竟是个什么染子?

“黄子龙关照过的!还用多问吗?不要再打听他的来路, 这个人你要是照顾不好,你这个班长悬了!”

毫无悬念, 王伯翔稳稳当当地睡在了二铺,自此后他一贯沉默寡言,日常行动间尽量与人和善,可是包括胖班长和白脸在内,除了伺候他吃喝拉撒睡洗漱的水娃外,号子里几乎没有人来与他主动交流，没出十天王伯翔实际上已成了这个班的老大,一个多月后,原先的班长判劳教走了,政府指定王伯翔为班长,至此他彻底成为了这个班的太上皇,一个人占据了至少四分之一的铺,不是他霸道,而是自二铺以下都在他的气场震摄之中,轻易不敢凑上前来，而王伯翔从来不过分的为难任何人。

几年以后,白脸儿和王伯翔在市看守所里再次聚首时,白脸儿是这样给王伯翔说道:“伯翔,当年第一次见到你时,我服你不是因为带了那么多吃的用的进来,也不是因为政府和院长们给你长精神,而是你那眼神和从里到外一身的杀气让我发怵，后来才知道,那时候你就背着几条人命,当时我幸亏没有动手,否则，今天我还能在这儿和你说话吗?”

王伯翔呵呵一笑道:“没那么严重,不过你那天要是敢打,我估计你至少得残废,那一年我还很生冷,谁惹我一定会弄谁。我的时间不多了,等我走后,把我悄悄告你的那几件案子分解一下报告给政府,让弟兄们多少都立点功少判几年吧。你呢也不至于死了,最多判个缓儿,以后出去一定要孝敬父母,好好做人，珍惜生命,要是再做伤天害理的事,我在地下做鬼都把你放不过,记下了没有? ”白脸儿含着泪点了头。

当时的王伯翔抽着烟,带着重镣盘腿坐在铺上,苦笑着看着身边十几个相处了大半年的苦命弟兄,想想铁窗外依旧终日辛苦奔波的兄弟姊妹们,到头来还不是和自己一样，是华林山尖的一股烟，抬头再望窗外的冷夜寒天，黑漆漆冷森森, 人生究竟有什么意义? 不外乎恍如南柯一梦，还是早走早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