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十一点钟的时候,远远地一片烟尘在这条山谷之路上滚滚腾起,一盏盏警灯闪烁着,车队全速开了进来,依然还是开道的摩托车和执法队的卡车走在最前面,很快就到了土坡前,车上的几十名武警战士跳下车来,赶紧把现场秩序维持了起来,这时候,警戒线两边的家属加起来少说也有五六十人。
然后是几辆警车开了进来,之后便是押有死刑犯车进来了,所有插着亡命牌的人早就被集中到了一辆卡车上,车上站满了武警,后面来的几辆卡车上拉的则是游街和公判之后犯人们,他们今天也被拉来陪法场了,这样做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震摄他们,警告他们若是不思悔改,继续违法犯罪、继续与社会为敌,那么人民民主专政的铁拳一定会毫不留情地让任何人粉身碎骨,这些人没有下车进刑场,继续站在车上由武警看押,按惯例公审公判之后,他们应该是先行送回看守所的,不知为何今天也给一趟拉来了。
卡车后面是一长串各家执法单位的警车,车门上分别喷有公安、检察、法院、司法等字样,还有几辆没有明显标志小车和面包车,所有车辆,包括卡车和这些车都编上了号。
拉着死刑犯的卡车到达后,在专人指挥下迅速掉转了车头,将车尾朝向刑场,车身周围马上有十几名全副武装的法警围了上去,卡车马槽护栏随即打开放下,车上的死刑犯由两名武警左右架着往下搀,车下再由两名法警接住之后,快速押进小土坡后面的刑场里。
陆广明他们站在桥那边的地势较高,一眼就看见了穿着白西装最显眼的赵林,赵林是第三个被搀下车的,确切说他是随架着他的两个武警自己跳下去的,并没有让车下的法警过度来扶,而他之前下来的那两个人,则是如同一堆死肉被拖下去的,他们早就瘫成了烂泥一摊,脸色苍白、面如土灰,估计早已经失去了知觉,那天只有赵林和另一个30多岁的人是自己走上小土坡的,其他六个都是被人架着拖进去的。
陆广明还曾清清楚楚地看到,当赵林从车上跳下时,扭头往身后的人群中看了几眼,这一回武警没有强使劲摁他回头,但是陆广明和朋友们却站在桥这边,赵林看不到。
当赵林的背影即将消失在视线里的那一刻,李多强看到了陆广明眉头已经拧成了块,嘴唇紧紧地抿着、咬着牙关、身体在颤抖,他的眼泪终于下来了。恰巧,那一对老夫妻就在他们身边站着,老两口的视力本来就不佳,泪水再一弥漫,他们根本看不见儿子的身影,模模糊糊中,他们只能看到有人不断往他们先前看过的那里面进去,他们知道那些模糊的背影里一定有自己那个害人又害己的儿子,他一定会倒在其中的一个坑子里,等过一会儿再看到他时,他一定是一具冰凉的尸体了,再也不会说话,再也不会再向他老两口子吹胡子瞪眼睛了。
养心难断呐!老妈妈再也站立不住,身子想往前扑,两腿却在发软,扑嗵一声便跪在了地下,伸着双手拍打着地面,上气不接下气地哀嚎和呜咽同时从嘴里呼出,在山谷里起了凄厉的回响声,如同刀一样剜在人的心上,再看一旁的老头子,此时浊泪横飞,颤抖着蹲在了老妈妈身旁,鼻涕和着眼泪挂在胡茬花白的下巴颏上,有半尺来长,老头儿双手托住老妈妈不断跄地的头,嘴里呜呜啦啦反复地絮叨着:老婆子,老婆子,轻些慢些,小心你的腰腿,来得时候不是已经说好了吗?今天再不哭了,让娃硬硬干干地走……。
随着老奶奶的哭声,两边警戒线之外大部分家属的情绪开始失控,仰天哀号的、低头抽泣的、捶胸顿足的、张口结舌的,绝望的眼神、悲伤的表情、撕裂的心肺、凄厉的哭喊,整个场面使得站在他们前面担在警戒任务的武警战士们心中如猫抓般地难受,有不少人或扭过头去,或抬头看向晴空……。
令人揪心的十分钟后,人们看到了对面山头上出现了一个手里拿着一杆小旗子的人,隔得远看不清旗子是什么颜色,那人先是前后走了几步,前后看了看,然后低着头看向脚下,又是三四分钟过去,突然,山头上的那个人高高举起了小旗,刑场外顿时寂静了下来,静得彼此间都能听得见呼吸的声音,张瓜和钱广一左一右扶着老妈妈,甚至能感觉到她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警戒线之外几乎所有人都仰头看向了半空中的那杆小旗。
令人窒息的三分钟之后,那人把小旗子终于猛地挥下,刑场里随即传来了一声尖厉的哨子声,紧接着人们听到了“砰、砰、砰。”几声紧促的枪响,转而又没了动静,四周鸦雀无声、寂静瘆人。
八个行刑手是同时开枪执行枪决人犯的,但抠动扳机总有快慢,所以枪声传到刑场之外就有三五秒的误差了,不会那么整齐划一。
稍倾,人群中终于有了人的声气,有了交头接耳的声音,张瓜低声问钱广道:“完了吗?”
钱广摇了摇头没有说话,他一句话也不想说,
“砰!”刑场里传来一声枪响。
“听,开始补枪了。”陆广明小声说道。话音未落,又是一声传来,间或又响了几声。
又是漫长的十来分钟过去了,当山头上的武警开始往下撤时,刑场里的公检法人员也陆续地出来了,他们行走快速,各自登车,一辆辆大大小小的刑车紧接着纷纷掉头,井然有序地沿着来时的路卷起一路尘土走了。
这时,陆广明等人已经做好了准备,抬人的担架已经从救护车上取了出来,单等担任警戒任务的武警战士一撤退,他们就要赶紧往刑场里跑去。
陆广明是家属人群里第一个跑进刑场的人,李多强紧跟在他后面,赵林的两个朋友提着担架裹在人群中更在后面,而张瓜和钱广两人,实在不忍心看着那一对身背沉重包裹、一脚高一脚低、不断被人群挤得东倒西歪的老两口,便再次扶住了他们,搀着一起往刑场里走,他们四个人落在了人群后面,是最后进入到刑场里面的。
刑场里的八具尸体或卧或躺,首先冲进去的陆广明一眼就看到了赵林,因为今天只有赵林一个人穿的是白衣服。跑过去一看,只见赵林后背朝天脸朝下,小半个身子栽在刑坑里,衣服上到处是鲜红醒目的血点,后脑勺上有一个榆钱大小的血窟窿,亡命牌在一旁扔着,法绳已经被剪断,但他双臂依旧被捆绑着。
陆广明蹲了下来,和李多强一起小心翼翼把赵林从刑坑里抬出来,平放到旁边一片干净的空地上,这时候,赵林的朋友也过来了,四个人一起,抽绳子、脱衣服、拿过了酒精棉花和床单毛巾一类的东西。
赵林右额上有一个鸡蛋大的洞,血水糊满了整个面部,左右太阳穴上各有一个枪眼,这应该是补枪时被对穿的,他的裤裆是湿漉漉的,估计临刑前小便失禁了,裤兜里的烟和瓜子糖已经散落了出来,赵林生前爱抽万宝路,喜欢吃水果糖和磕大板瓜子儿,这些都是赵艳送到看守所里去,早晨出门由别人装他口袋里的,为的一个念想罢了,亲人们希望赵林在另一个世界能够过得好。
赵林的尸体还有一丝余温,他的肌肤从头到脚是湿淋淋的,就象洗完澡刚从浴室里出来,还没有来得擦拭一样。
陆广明他们用毛巾和酒精棉仔细地擦干净了赵林的身体,头部前后左右四个大小不一的窟窿眼也用棉花紧紧塞住了,最后再用床单把尸体裹上,装进赵艳一针一线精心缝好的棉布尸袋里,轻轻地放在担架上,由陆广明和李多强,还有那两个朋友抬着往刑场外走,钱广背着换下来的衣服和鞋子,拽着张瓜跟在后面,这些东西一会儿要在火葬场烧掉。张瓜因为进到现场后,出于好奇,意欲在每具尸体旁转一圈看一看,当他看到第三具的时候,就已经恶心得不成样子了,实在忍不住跑到山脚旮旯里吐了个昏天黑地,所以这会儿正虚弱不堪呢,要不是钱广拽住他,估计他得自己扶着腰出来。至于张瓜究竟看到了什么样的惨烈景象,这个就不做细述了。
当天下午两点多钟,赵艳和陆广明一起把赵林的骨灰从铁桥上洒到了黄河里,这是赵林父亲的意思,因为赵林是个小伙子,没有结婚,也没有后人,留着他的骨灰将来也没有人祭奠,还不如把他的骨灰撒到黄河里去,让他的魂灵随着滚滚的河水自由自在地飘荡去远方,远离自己的罪恶和亲人的悲痛,重新去寻找自己的归宿。
当一切处理完之后,李多强、钱广、张瓜等人不用多说,心里肯定是沉闷的,他们没有心思去吃赵家安排好的答谢饭,除了陆广明留下得陪着悲伤的赵艳和她已经麻木了的父亲之外,其他几个人去浴池洗个澡以后,便各自回家睡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