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算盘想说,胡说,我是你的爷爷!可是牙涩口涩,如鲠在喉,嘴张了几张,发不出声。感觉中胸腔里塞进了麦秸,胀得难受,这就叫报应!铁算盘知道,家丑不可外扬。可是他不可能对李娟的丈夫郭全中隐瞒。郭全中是个内敛的男子,平日里话不多,可是非常有主见。李家大院内发生的一切郭全中熟视无睹,好像跟自己无关,其实小伙子是在韬光养晦,因为爷爷(?)说过百年之后将那幢药铺交与郭全中经营,郭全中等待掌握自己命运的那一天。
大家都心明如镜,相互间心照不宣。铁算盘机关算尽,人算不如天算,生下的儿子和孙子都是憨憨!二十年前从郭善人手里盘过药铺,二十年后孙女(?)李娟亲自站出来逼宫!因为铁算盘感觉气数将近,目前唯一的办法就是提前将药铺交与郭全中俩口子经营,铁算盘回到这幢四合院,等死。
想起来有些凄然,铁算盘心有不甘。可是看李娟咄咄逼人的样子,铁算盘又感觉心寒。
郭全中回来了,不进铁算盘屋子,而是站在院子里喊李娟“文杰娘”。
文杰是郭全中为儿子起的名字,早先郭麻子、铁算盘都给孙子起名,但是不被郭全中认可,郭全中起这个名字有他的含义,他想把自己儿子的名字跟侄子的名字连在一起,在郭全中的心里,郭善人仍然是他的老爹。
李娟应声出屋,看郭全中还是平常的样子,脸上显得平静。李娟跟着郭全中回到自己的居屋,郭全中脱鞋上炕,顺口问道“后响(方言,下午)咱家又咋啦”?
李娟显得慌乱“弟弟怀德的淫疯病犯了”。
郭全中喔了一声,不再言语。
李娟知道,全中话不多,话不多的男人猜摸不透,俗称“哑叫驴”。女人心里有鬼,吹灯以后李娟主动钻进全中的被窝。全中静静地躺着,一动不懂,说出的话却让李娟吃惊“李娟,我明天想回郭宇村,不再在凤栖混饭吃。你如果跟我走,咱们还是夫妻,如果不想回去,我给你写一纸休书”。
李娟哭了,轻轻地抽泣,这个可怜的女人自从知道了她的身世以后,把所有的心思都用在全中身上,爹娘总有离世的时候,郭全中是她唯一的依靠。李娟知道,假如不是药铺的诱惑,郭全中可能早已经离开凤栖,这个小丈夫身上照样背着耻辱,他总想有朝一日活得出人头地。李娟莲藕似的胳膊把丈夫搂紧,哽咽着说“全中,我是你的妻子,今生今世都不会离开你,不用说回郭宇村,就是跟上你下地狱我也愿意!不过我劝你稍等几天,你不用管,李守义(铁算盘)已经承认了他是我爹,他有责任为咱俩作出安排”。
郭全中哀叹一声“李娟,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我也是听信了爷爷的话,这几年才忍气吞声,可是现在突然感觉到弊大于利,即使有一天咱俩把那药铺从爷爷的手里接过来,后辈儿孙让凤栖人指着脊背嗤笑,得不偿失”。
李娟坐起来,点亮油灯,默默地穿上衣服,然后才说“我听你的话,明天一早就跟上你走。现在,我就开始收拾东西”。
两个年轻人折腾了一夜,第二天早晨敲开了上屋铁算盘的门,郭全中还是把铁算盘叫爷爷,给耄耋之人留一点自尊,他说得平静“爷爷,我跟李娟商量好了,决定回郭宇村去住”。
铁算盘光身子跳下炕,突然间给小俩口跪下了“小先人,你俩都是我李守义的先人!我现在立刻把那药铺让给你俩经营,儿子和孙子都是憨憨,我不靠女儿女婿靠谁”?!
早晨起来张有贵打开张家宅院的大门,拿一把扫帚,把院内院外打扫干净幢百年老宅院几经周折,终于又回到了张家手中。张有贵扫完院子直起腰,站在大门口抬起头来,看那一轮红日的映衬下,一股浓烟直上青天,那是张家的烧砖窑正在点燃。
张有贵的心里掠过一丝悲哀一丝凄凉。两年前二哥张德贵被枪毙后,张有贵为了一大家子人的生计,不得已将那砖窑转让。二哥是因为贩卖大烟而被刘军长枪毙,但是凤栖种植和贩卖大烟并没有因为张德贵被枪毙而有所收敛,反而更加肆无忌惮地泛滥,二哥不过是替人家挡箭,真正走私贩卖大烟的人却逍遥法外,这个社会真无法说清,这阵子谁替二哥讨回公道?
算了吧,过去的已经过去,刘军长风头正旺,鸡蛋碰不过碌碡,这年头无头冤案每天都在发生,还是把牙齿打碎咽进肚子里,自认倒霉。
可是张有贵必须重振家业,日子还得从头过起。这年头光有钱不行,朝里还必须有人!这一次能够重返瓦沟镇多亏了妹子张凤,外甥女嫁了长安城里的黑老大,那个黑老大张有贵见过,论年龄比张有贵还大,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如果不是外甥女婿鼎立相助,张有贵想重整家业比登天还难!
老实说这一次胡老二为了讨好岳母蜇驴蜂,资助了张有贵不少银钱。张有贵不傻,别人即使给一座金山,也有用完的时候,必须开挖自己的水源,才有活水源源不断地流进自家的禾田。靠收地租维持不了这个家族庞大的开支,张有贵把目标瞅准了烧砖。当年张鱼儿就是靠开砖瓦窑成为瓦沟镇的首富,张有贵子承父业,烧砖来钱快些。
这两年由于种植大烟,有钱的人家逐渐多了起来,许多人家拆了茅屋盖瓦房,加之胡老二在卧龙岗大兴土木盖别墅,砖瓦供不应求,价格一路飙升。
可是砖窑已经转让,被转让的那家在瓦沟镇也是说的起放得下的人家,张有贵不可能低三下四去求人家把砖窑退还给他,那样一来很有可能落下仗势欺人的名声,目前唯一的办法就是重建新窑,建新窑需要几个月周期,而且是个技术性很强的活路,瓦沟镇现有的那一幢砖窑还是张鱼儿早年从鬼子五他爹手里盘(相当于买)过来的,箍(相当于建)窑师傅全凤栖只有一个,好像家住西沟坡,已经到了耄耋之年,能不能请来还不一定。
张有贵思之再三,决定去凤栖去找李明秋,张有贵的奶奶李明秋叫姑,李明秋跟张有贵的爹爹张鱼儿是表兄弟,按照辈份张有贵把李明秋叫叔。
事不宜迟,张有贵说走就走。他匆匆地吃了点早饭,给骡子带上串铃,把褡裢搭在骡子背上,穿一件三娘给他缝制的崭新的袍子,足踩黄橙橙的铜蹬,沿着山路朝凤栖走去。来到凤栖东城外的驿站,张有贵把骡子拴在驿站院子里的拴马桩上,然后背着褡裢进了城,买了一斤点心一瓶西凤酒,来到李明秋家门前时犹豫了一下,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敲门时底气不足,有点活得不如人的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