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场别开生面的喜宴,喜宴的主持人是铁算盘,尽管凤栖人仍然在津津有味地谈论铁算盘跟儿子媳妇睡觉那一段典故,可是对于铁算盘来说,给重孙子(铁算盘心里明白,这实际上是他的外孙)冲喜是他人生中又一座里程碑,儿子软馍已经彻底没有了希望,每天只会捏那些毫无生命力的、稀奇古怪的泥人,孙子李怀德也已经二十出头,好像没有讨媳妇的**,父子俩好像墓室里出土的陶俑,在卢师傅的作坊里寻找他们的乐趣,对于外部世界不闻不问,这个家里唯一的希望就是孙女李娟和她的丈夫郭全中。现在,郭全中又喜添一丁,不能不让已经年届七十的李守义(铁算盘)老泪纵横。
虽然是座四合院,可是由于年久失修,铁算盘的老院内椽檩蘖朽,瓦片脱落,一副衰败的景象。铁算盘不是没有钱,而是没有心思整修自家的老宅,给重孙子过满月只能选择在叫驴子酒馆,凤栖人议论归议论,可是在行礼赴宴上仍然给足了铁算盘脸面,几乎所有的头面人物都前来赴宴,那宴会也办的颇有规模,不论怎么说年翠英仍然是郭全中的嫂子,侄子过满月年翠英不可能不尽心尽力,虽然他们过去曾经有过矛盾,双方都有意愿弥补他们过去的隔阂。
最尴尬的要算郭麻子。孙子过满月应当是郭麻子的喜事,可是郭麻子却高兴不起来,按常规郭麻子应当去宴会厅应酬客人,可是郭全中死牛顶墙,硬是不肯承认郭麻子这个亲生老爹,并且信誓旦旦地说,坚决不允许郭麻子在宴席上出现!李明秋无可奈何,只得在自己家里设宴,杨九娃带了疙瘩和楞木,郭麻子带了参谋长和警卫员,几个人围起桌子就坐,李明秋拿出一瓶珍藏多年的茅台,大家一边喝酒一边感叹人生苦短,转瞬间老之将至,好汉莫提当年勇,看起来日暮途穷,得为自己的以后做点打算。
郭麻子坐上席,一言不发,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闷酒,停一会儿突然听见院子内传来婴孩的哭声,那是满香心软,特意从隔壁院子里把郭麻子的亲孙子抱过来,让郭麻子抱抱孙子,了结爷爷的一片心愿。郭麻子颤栗着站起来,五官挪位,面部痉挛,脸上的麻坑跳跃着,好似跳蚤爬满一脸,那场面不忍直观。就连杨九娃也感动了,直言道:“郭兄,把孩子抱一抱,活到咱这种岁数,难”!
郭麻子抖索着从衣兜里掏出一只金麒麟,把麒麟挂在孩子的脖子上,然后说:“我一生杀人无数,这身子不干净,孙子我就不抱了,今日见孙子一面,死后给我的老爹有个交代”。
这时,只见软馍跟李娟挽着手,从大门内走了进来,那软馍一身泥土,邋遢不堪,而李娟则身穿大红棉袄,刚生了孩子的女人娇柔妩媚。
软馍站在桌子前,嘻嘻笑着,端起一杯酒,一说话,眼斜鼻子歪:“你是郭团长,对不?咱俩是亲家,对不?这孩子是你的孙子,对不?是我的外孙,对不?伙计,想开些,全中不认你,我让李娟认你,娟儿,给你爹磕头”。
满座皆惊,看起来这憨憨不憨,竟然懂得人情礼仪,李娟给郭麻子跪下了,叫了一声“爹”,虽然那叫声很勉强,李娟的喉咙里像含着一颗核桃,可是却令郭麻子大为感动,郭麻子响响地答应了一声,那响声直冲云霄,徘徊在凤栖镇的上空。
刘军长虽然为人处事低调,但是内心里相当自信,他既不得罪凤栖县的土豪土匪,也很善于笼络凤栖县的普通百姓,凤栖是刘军长的发祥地,他在这里从一个师长晋升为少将军长,虽然看起来无懈可击,可是刘军长自己心里明白,这得益于孔夫子的韬晦战略,刘军长左右逢源,得到了大家的一致好评。
刘军长清楚地知道郭麻子这个人的性格脾性,他不相信郭麻子会带领着他的残部哗变,对于团副的汇报不怎么认同,可是郭麻子也应当敲打一下,跟杨九娃一样,这些大老粗特别讲义气,但是你不能对他们太好,必须跟他们保持一定的距离,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这些人关键时刻会替你卖命,有时也把握不住自己,这个社会本身就是个大染缸,凤栖县的三大巨头全都认定刘军长是个可以信赖的好人,如果没有这些人从暗中相帮,刘军长就很难在凤栖站稳脚跟,所以他毫不犹豫地把女儿嫁给李明秋,跟郭麻子和杨九娃称兄道弟。然而这些人有时也太张狂,贼胆包天,竟然敢拿着刘军长开的路条去贩卖大烟!这一点刘军长心里清楚,他思忖良久,终于拿告密的板脑开刀,虽然起到了敲山震虎的作用,但是刘军长总感觉力度不够,这一次刘军长想借此机会把郭麻子的残部解散,这些人继续养活着已经起不到一点作用。
那一日刘军长没有参加李明秋侄外孙的满月喜庆,但是派人送来一份不薄的贺礼,铁算盘也懂得其中利害,宴席结束后,另外做了两桌酒席,装进饭盦里,由孙女女婿郭全中挑着,爷孙俩亲自给刘军长送去。
刘军长看都没有看那两桌饭菜,让勤务兵把那两桌饭菜送到伙房。但是刘军张也不失礼仪,他热情地招呼铁算盘坐在沙发上,并且亲自给铁算盘泡茶,双方互相谈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客气话,然后话锋一转,对铁算盘说:“我猜想杨九娃跟郭团长今日肯定也来恭喜,麻烦你老给他俩稍个话,让他俩到我这里来一下”。
铁算盘好像领到了圣旨,乐颠颠地来到李明秋家里,只见自己的儿子软馍正跟凤栖县的三大巨头在一起喝酒,由不得呵斥道:“你来这里干什么?还不快滚”!
软馍一见老爹爹进屋,心里先自怯了,灰溜溜地想走,被郭麻子伸手拦住,郭麻子说:“我这个亲家今日里让我长了见识,看来软馍不傻,隔日我想去你的作坊看看,听说亲家捏制的陶俑在长安引起轰动,被有钱人买回家里把玩,有些精品还被玩家,以后我老了无事可干,是否也跟着亲家学习制作陶俑”?
铁算盘说话也不客气:“想不到郭团长还会酿人(方言,相当于调侃)。你跟杨九娃赶快去刘军长那里,刘军长捎话让你俩到他那里去一下”。
郭麻子跟杨九娃离了座位,俩人沿着凤栖的老街从南走到北,天色已晚,凤栖镇的上空笼罩着薄薄的雾霭,几十年的光阴转瞬即过,俩个曾经在凤栖叱咤风云的人物有点迷糊,不知道刘军长请他俩去干啥?反正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风里雨里都过来了,阎王门前走过无数个来回,想来刘军长也不会把他俩怎样。
刘军长宽大的办公室里摆上了两台偌大的西洋灯台,灯台上几十支蜡烛尽然,一张饭桌上摆满热腾腾的菜肴,刘军长坐在饭桌前耐心地将郭麻子和杨九娃二人等待。
这种高规格的接待仪式让二人吃惊,刘军张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即使有求于他俩也只要派人去说一声,这该不是鸿门宴?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刘军长穿一身笔挺的中山服,更显得学者风度,相比之下杨九娃郭麻子则猥琐不堪,两位土包子对视着,不知道这出戏唱的那一折。
两人忐忑不安地坐下,勤务兵进来,打开一瓶西洋酒,高脚酒杯里倒进了红色的汁液,郭麻子突然心惊肉跳,他想起了将士们中弹倒下时喷出的血……然而杨九娃却显得兴致极高,他用眼睛环视了一周,嘻嘻一笑,开口问刘军长:“要不要连同你的亲家李明秋一起请来?咱们四个人正好一桌”。
刘军长未知可否,笑笑,端起酒杯说:“这洋酒你俩可能喝不惯,不过我想你俩喝了一天酒,换换口味,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