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班长刘涛在入营后就昏倒过两次。一次是半夜的紧急集合,他实在跑不下去了,就一屁股坐在地上昏倒了。他是副县长的儿子。在家时,他跑步没有超过三公里过。而这五公里的路程让他感到心脏在胸腔里乱撞。他怕心脏弄狠了会从胸腔里跳出来,因此昏倒了。但这次昏倒没有得到同情。牛连长在讲评中大声地训斥道:“我们的队伍里有县长的儿子,现在我请他出来让大家看看!”战战兢兢的刘涛出列,就被牛连长甩了一记耳光。牛连长说:“我当过卫生员,还不知道什么叫做昏倒?你那么娇气,在家里享福算了,干嘛来当兵?你认为你真是少爷啊?!你现在是一个兵!小兵!入列!”刘涛含着眼泪入列了。牛连长对着队伍吼:“同志们,你们当中还有县长的儿子吗?”“没有!”兵们声嘶力竭地吼道。第二次,是在训练正步时,赵排长对全体新兵说:“什么是正步?正步就是教你,要堂堂正正做人,别玩儿虚的,假的!正步是教你们走好人生的第一步!现在,我和大家一起踢这第一步。我不放下,你们也不准放下!”赵排长倏地踢出一腿,绷直的脚尖定在身前的空中。队列中的新兵们也别别扭扭地伸出一腿。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大约过了十分钟时,多数的新兵身体开始打晃。15分钟后,有新兵开始歪咧着嘴。包括李思城在内,所有的新兵心里都在喊爹叫娘,都盼望排长的脚赶快放下来。但排长却纹丝不动,像一座雕像。刘涛的汗水已经钻进了眼中。刘涛闭上眼,让泪水和汗水一起流出来。终于,他昏倒了。他的昏倒引来了一片倒地声。排长没动,和排长一起坚持到最后的新战士不过十名。四班比较争气,李思城和马威都超过了半个小时。
自那两次后,刘涛曾发誓不再有下一次了。他恨自己,但他又不承认自己不如战友们。他每天总是拖着快要散架的身子继续拖地板,擦桌子。他以这种方式来赢得领导和战友们的信任,艰难地维系着四班副班长的职务。
他已经不是副县长的儿子,他现在是一个兵。
但今天的刘涛不行了。细皮嫩肉的刘涛看着战友们拼命地用血肉之躯与粗糙的地面碰撞,殷红的鲜血就在被石子划破的手掌上汩汩冒出来,和泥沙冻结在一起,他心寒了。他的那双手原本是书生的手,细,白,嫩,和妈妈的皮肤一样。他的母亲是县广播局局长,平时还花钱买护肤霜保护手呢,而现在自己却要在领导的命令下刻意去破坏这双白嫩的手,他犹豫了。他看看身边的战友们,他知道他们大都来自农村。如果不当兵,他们的手也同样会被田间的土疙瘩和强烈的紫外线变得粗糙。而且,他知道他们身上流淌着的血液与自己的不一样。自己的血,是干部子女的血;而他们的血,是农民的血。具体区别在哪儿,只上到高三且阅历并不丰富的他说不出来。但他知道,如果不是当兵,他就可以在县城里上他的学,将来到更大的城市上大学,再于城里工作和生活;而这些农民们,天生就是受苦的命。刘涛虽然因为自己是副县长的儿子而被牛连长训过,被赵排长训过,被王双成训过,但他还是有一种鹤立鸡群之感。每当他因训练赶不上别人而懊恼的时候,他就会安慰自己:别理他们,他们是农村出来的,自己和他们根本就不是一个层次。他们军事训练再好,将来是无法考上军校的。而自己,军事训练再差,只要干好细小工作,入党肯定没问题,即使将来考不上军校,回县城后也可以任意挑选工作。干嘛和他们这些农民较劲?本来就不是一类人,我又何必自甘下贱?况且,我还不是当上了班副了?每次老乡李思城在训练场上受到表扬的时候,内心复杂的刘涛便用这些想法来平衡自己歪斜的心灵天平。刘涛强忍着训练的劳累,他已经恨透了连长排长班长,是他们强迫他训练。他在日记里就曾写过:部队是一所变相的监狱!部队催残着美好的人性……不过,他是不会告诉任何人的。他在任何人面前都是好兵,肯干,老实,尊敬领导,团结同志。他已经向家里连续发了三封告急信,要求百忙中的老爸赶快带点土特产到部队打点,免受皮肉之苦。他快要挺不住了。
今天,刘涛在领会了动作要领后,迟迟不敢大肆运动。地上是石头,是干硬的泥块,是杂乱的野草。一看到这些,他的心里就生出无端的恐惧。他相信自己的决心是大的,他也相信能够战胜自己,但他就是不敢像李思城一样亡命地苦练。这个时候,他愿意选择至今仍让他后怕的“吊扛”,五公里长跑。这个白面书生在困难面前,无师自通地学会了选择。
但现实会让他选择吗?当初接兵的杨连长在他家做客时,就许诺过他的父母:刘涛到部队后,一定会好好照顾他的。可恨那个矮个子副政委,硬是活活把他们分开了。如果要是在杨连长的连队,肯定会少吃很多苦。让刘涛想不通的是,现在是和平时期,干嘛还那么拼命地训练?在他看来,部队是一块跳板。父母看自己成绩不太好,认为走这条路比较保险。然而这荒凉的训练场却让他胆寒。他恨李思城这样的人,要是大家都和自己一样多学习条令条例,多干细小工作,在训练上差不多就行了,班长也没有办法。他恨恨地看着已经被灰土包裹起来的李思城,心里骂道:你的命贱,就往死里搞吧!我才不呢,谁跟你一样傻?他一边像一条马虾一样趴在地上瞎比划,一边分神去注意班长。班长正忙着给马威纠正动作,给张风友纠正动作。能躲一时是一时!他坚定了信心……
刘涛正胡思乱想着,屁股上挨了一脚。它一回头,就看到了牛连长。牛连长那双灯泡似的眼睛刺得他神经紊乱。
牛连长一把就把他捉了起来,把那张大嘴贴在他耳根上,说:“你很幸运,被我选中了!”
刘涛的瞳孔盛满了恐惧。
第一百一十四章熔炉血泪
第二天出操的时候,刘涛刚跑了两步就扑倒在地上。
他受了重伤。昨天在牛连长的亲自操练下,他的肘部血糊糊一片,脚也肿了。
刘涛放声痛哭。马指导员把他领回宿舍,费尽口舌教育他,鼓励他,但不管用。后来,指导员说,如果他不参加训练,就撤销他的副班长。刘涛这才慌了,当即诚恳地表示,一定坚持到底!
其实,何止刘涛,每一个新战士都受了伤。李思城的手掌、肘部、膝部经过无数次摔打,皮肤早已破裂。早上起来的时候,他感到受伤的部位被内衣牢牢地粘住,分不开了。在四班,烟鬼马威似乎天生是一个当兵的料,战术动作协调,一学就会。李思城下了狠心,一定要赶上马威。因此,在别人休息的时候,他就无数次重复着动作。不过,在刘涛看来,这是李思城想赢得领导的表扬,想夺回副班长这个职务。为了这个,刘涛咬紧牙跟着练。
最可怜的是张风友。这个鬼精的小兵遇上了克星王双成,一点办法都没有。王双成把主要精力都放在他身上。王双成怕他在会操时拖了全班的后腿,所以一直盯紧了他。
冷风吹干了战士们的汗水,冷风把战士们流淌出来的血变成黑色,与山里的泥土一起冻结。训练场的喊杀声由粗豪变得微弱而沙哑。有过路的种地农民,也只是看了三两眼便匆匆离开。如果是妇女,是不敢观望的,背着脸急急地跑开了。
一周以后,李思城的作训服被磨得破损不堪。他的肘部、膝部,磨得能看见里面的肉。那厚厚的棉衣棉裤活活磨穿,露出了棉花。这棉花已失去了本来的颜色,被鲜血和汗水浸泡得像阴沟里的死耗子皮。他的伤处结了疤,又被磨破;磨破后,又结了疤。
但李思城没有感到累。李思城反而觉得体内的液体流出后,是一种舒爽的释放。不过,入伍后从未换洗过的作训服已经破得像乞丐服了。没有磨破的地方,已经脏得能刮下厚厚的一层油腻来。一次李思城洗完澡,去服务社买牙膏,那个漂亮的服务员拿了牙膏就往他身上扔,好像他是一个病毒携带者。李思城心里一阵难过,如果售货者是个男人,李思城真想揍他一拳。但对方是一个女人,而且是一个漂亮的女人,李思城没有勇气和她对视。
半个月后,部队开始训练投弹。刘涛投了20米左右,张风友投了25米。而李思城,也只投了35米。作示范的排长赵东伟,一投最起码六七十米。
李思城听说拉背包带能锻炼投掷力量。晚上,他学习完条令后,就在宿舍前的大树上拴了背包绳,一下一下使劲扽,直到手臂发胀发疼。半个月后,他一投就是70多米。而刘涛的投弹记录还保持在30米以内。
训练任务重重压来。接下来是步枪、手枪的训练。新战士们对这玩艺兴趣浓厚。不过,玩了两天后新兵们见了枪就害怕。牛连长是个射击好手,曾经有过步枪手枪双50环的好成绩。牛连长向新兵们道出了其中原委:训练时在枪杆上吊砖头。其实,像刘涛和张风友这种体质,什么也不吊,端一会儿枪就臂酸腰疼了。李思城似乎天生是个打枪的料,大约是出于遗传吧。他的父亲李青山就是当地有名的猎手,而李思城曾跟着父亲上山打过猎,对枪并不陌生。但父亲的枪毕竟是土枪,与部队这样的正规枪支自然不能同日而语。李思城心里早就下了决心,争取拿个第一名。一般情况下,他要吊两块砖,而且吊在枪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