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被敲开。开门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妇女,抱着一个孩子,惊慌地看着李思城,问:“你找谁?”
“王奇在吗?”李思城看得出这个衣衫不整的少丨妇丨就是“巴豆”的妻子。
“他去工地了,要晚上才能回来。”那女人怯生生地对李思城说。
“晚上叫他到罗三拐子的店里去,说有人在那里等他!”李思城说完,转身就走。
那女人追了出来。由于急,怀里的孩子不小心撞在门框上。孩子“哇”的一声哭了。那女人也不管,急对李思城说:“这位兄弟,我求求你,王奇再也不干那种事了。兄弟,他现在都有孩子了,不再干那种事了。”那女人快要哭出声来。
李思城转过头。他从那女人的眼睛里读到了一种焦灼的关爱。他的心被震动了一下。家,王奇也有家了。家……
李思城说:“不是干什么出格的事。你告诉王奇,就说他有个好朋友从远方回来,今晚请他吃饭。”
“那……兄弟,你叫啥名字?”那女人问。
“李思城。”李思城头也不回地走了。
黄昏。
罗三拐子的店,生意仍然很火。
三年前,林如凤就在这里送别了李思城。赌物思人,李思城一闭上眼,林如凤柔长的秀发就在他心里飘。
李思城点好了菜。
灯火通明的时候,“巴豆”穿一件干净的工作服来了。不过,“巴豆”瘦了很多,脸上有一种疲惫。这就是三年前那个不可一世的“地头蛇”?李思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巴豆”把半边屁股挂在李思城对面的那张椅子上。李思城还没开口,巴豆就说:“李兄弟,我晓得你今天是来了结三年前那事的。你的大名早就传遍翠竹县了,而且手下有那么多年轻的兄弟。你说吧,怎么个了断法?”
李思城只说了句:“吃菜。”便给“巴豆”倒上了酒。
二人也不说话,连干了三杯。
“巴豆”有点坐不住了,终于忍不住说:“李兄弟,当年的事我很后悔,一直记在心上,想找个机会给你一个了断。这些年,我做了不少错事恶事,现在悔得很。自从遇到了夏莲之后,我才晓得我不是人!夏莲你见着了,是她教我改过自新的。我以前过的都是混账日子。我决定与她结婚后退出那种人鬼不如的生活。你看——”他把一直藏着的左手拿出来,赫然只有三个手指头。“我的兄弟们不同意我脱钩,但我执意退伙。后来兄弟们骂我没出息,叫我自行了断。我就砍了这两个指头。这一年多来,他们果真没再找我麻烦,我就在建筑工地上班。你不晓得,今天你来把夏莲吓成啥,我一进门她就哭。她担心我又有啥子仇人。李兄弟,当年我不是人,不该以大欺小。今天你来了,只要你开口,我就自行了断。这三根指头,你要哪一根?你说!皱皱眉,我就不是‘巴豆’!”
李思城只是催他吃菜。
“巴豆”想反正这一次是躲不过了,便也大口吃菜。因为长期在工地吃那粗饭,对这种饭店已经久违了——翠竹县的“江湖”已经忘记了他。
结了账,李思城从屁股后面拿出一套小孩衣服,递给“巴豆”,紧握着他的手说:“王大哥,思城这次来,看见你有一个幸福的家,非常感动。这身衣服,是给小宝宝买的,不知合不合身。王大哥千万不要嫌弃,把兄弟这点心意收下吧!”
“巴豆”怔在那。
李思城出了门,猛然发现饭店的小窗外,“巴豆”的女人正一手抱着孩子,一手不停在揩眼睛。
李思城装作没有看见她,但只觉鼻子有点发酸。
家,这就是家。一个有了女人的家。
街上的灯光温暖着这个小城,温暖着李思城的心。
第九十五章拒绝前程
冬天悄悄地来临了。
南国的冬天天高云淡。
征兵的告示醒目地贴在双河镇街头,贴在各村村头。山乡活跃了。只要有点希望的青年都往镇上挤,挤那少得可怜的几个名额。
李青山这几日老在镇武装部门口转悠。李青山口袋里装了几盒烟,凡是镇里沾点干部边的人,他都递上一支。虽然镇政府的人不止一次对他讲了,今年全镇只要有一个名额,就是李思城的。但李青山不放心,仍然时不时打探消息。
在家里,李思城的耳朵里塞满了父亲对于军队的看法和当年他在部队的故事。有的故事已经讲过四五遍了,还在讲。李思城理解父亲,每次都打起精神听。不过李思城的态度很坚决:他不去当兵。他已经把一切希望和激情压在心底了。父亲老了,姐姐大了,家里的老账也剩得不多了。他不是不想去部队。说实话,刘小三给他寄来的照片,他在深夜无人时也悄悄地拿出来看。平时傻乎乎的小三被一身绿色包裹起来,英武得让李思城心痒痒。刘小三满是错别字的信里,有一种军营独特生活的诱惑像磁石一样吸引着李思城。但这种磁力常常被父亲揪心的咳嗽声切断。离家三年,没能尽到一个儿子应尽的义务。母亲死了。父亲老了。姐姐肩头的重压,也应该分担一些。李思城除了每周到镇上去教联防队员们练两招,余下的时间都在闷声不响地劳动。冬天的地里没有多少活,李思城就开始琢磨农副业。他第一个在镇里要了五千株桑树,把它栽种在荒山上。他还到各村去收绿茶种子,预备开垦十亩荒地,种出一片茶园来。
李思萍也闷声不响地跟着弟弟劳动。但李思萍不愿弟弟这样做。她的想法与父亲是一致的。但李思城不同意。李思城表现的态度和姐姐当年自愿辍学帮助家里劳动一样坚决。
征兵的干部已经到了镇上。李青山一大早就催儿子去报名体检。李思城却闷声不响地扛了一捆桑苗上山了。李青山急得没有办法。他了解儿子。当年他打过独生子一烟袋,后来发现打错了,一直很后悔。自那以后,他发誓不再用武力了。但他的劝说没有效。他最后只好去找林玖铭。
李思城正在野地里挥锄挖坑。大冷天的,李思城却脱了上衣,赤着胳膊一锄一锄地狠挖。山地里有埋头石,不时溅起火星。李思城手里的这把锄头是今冬以来换过的第七把。
累了,李思城就席地而坐,点一根劣质的“春城”烟,打开随身带来的《庄子》或《鲁迅全集》,在寂寂的山野中走进书里。有时他十分矛盾地想,自己决心在山里呆一辈子了,干吗还看这些被山里人视为“天书”的东西呢?但是,他无法拒绝这些东西的诱惑。再累再苦,只要拿上这些书,他就感到脑内有一种冲撞像波涛一样激荡着他的灵魂。
李思城刚刚坐下来翻开书,突然身后有人咳嗽了一声。他一回头,就看到了林玖铭。
林老师瘦了,老了。萧萧白发被野风撕扯得乱如衰草。林老师厚厚的镜片后面那双眼睛仍然和三年前一样深邃。李思城最怕的人突然出现在面前,他只觉得喉头干涩得发痒。
林老师没有说话,紧挨着他当年最得意的学生坐了下来。李思城终于站起来,叫了一声“林老师。”林玖铭忙又按他坐下。林老师说:“思城,这些年苦了你了。你在离开学校的时候,也不告诉我一声。我来你们家三次,你也躲着不见。是不是我当年伤害过你?”
李思城说:“林老师,我没有脸面见您。您当年寄予我那么大的希望,而我却未能实现。我感到愧对于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