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长是一个极瘦的中年人,姓黄。他右手捏个计算器,左手夹支烟,手指已被熏得焦黄。他看了看李思城,用力拍了拍李思城的肩膀,点点头,对大超说:“没问题。不过,前三个月是试用期,就是说,这三个月他是学徒,工资每月180元。试用期满后,工资每月240元。每天上工12个小时。如果加班,加班费另算。”
大超转过头看李思城。李思城想也没想,点点头。黄厂长说:“行了,你先回去拿东西吧。你是住在厂里,还是跟他住在上庄?”
李思城没啥东西,一个包随身带着。他不想再在张家住下去,他对黄厂长说:“我没东西。厂长,宿舍里有被子吗?”
黄厂长把烟屁股扔掉,说:“厂里不提供被褥。这样吧,你跟老宋他们住在一起吧。不过他们今天还没下班。老宋是老师傅,在厂里两三年了,你跟他学着点,关系处好。俺下午给他说说。就一个人,好办。”黄厂长轻描淡写地说。
大超等着黄厂长把李思城领进办公室,看着黄厂长把李思城的名字写在花名册上,就放心地回去了。在牛庄,新收一名工人的所有手续就是在钢笔画的表册上登记一下新收工人的名字、性别、入厂日期而已。
李思城就坐在黄厂长的办公室里一直等到下午。这时,一个满头满脸是灰、浑身上下破烂不堪的小老头儿走进办公室,低声问:“厂长叫我?”
“哦,老宋。”黄厂长放下报纸,指着李思城说:“这是新收的工人,叫……哦,待会儿。”他打开抽屈,拿出花名册一翻,找到最后一行说:“叫李思城。他没有被褥,我看你那屋里只住了三个人,就安排他和你们一起住。两个人一个铺。他刚来,你是老师傅,教着他点。他刚来,没有饭票,你先借他点,等将来从工资里直接扣给你。”
那老宋两只眼睛像岩洞里的两只鸟窝。此时“鸟窝”里有两只“小鸟”活动了一下,朝李思城看来。他动了动那被纷乱的黄胡子盖着的两片灰不溜啾的嘴唇,终于说:“俺听厂长的,俺听厂长的。”
厂长望了望李思城,说:“去吧,跟着老宋好好干。”
李思城跟着老宋沿着土路转过两个窖,便见到了一个屋。说是“屋”,夸张了点。此屋等于是个窖洞。因为长年向地下挖土,此处闪出一道高坎来,便于高坎上派生出一间小屋。小屋只有一扇破门,随便用几块木板钉了,有若干苍蝇飞跌于门上。门边是用碎砖头垒的一道墙,留了几个出气孔。老宋也不说话,拉开铁丝做的门拴进去,顿时屋内一股子霉味混杂着难闻的酸臭味充塞着李思城的鼻孔。大白天,却看不清屋里的东西。老宋拉亮如荧火虫般电灯,见屋内置两个地铺,四边用砖头围了,铺上麦草,两个黑乎乎的褥子铺在麦草上。没有床单,褥子上有一床被油汗浸得湿漉漉的被子,如在水沟里泡了半年的猪大肠一样乱卷于墙角。屋里阴暗潮湿,几个大粗碗放在墙根一张断了一条腿的小条桌上。小桌上还有一把大水瓢,不知作何用处。门边的简易砖墙下,堆放着脏乎乎的衣服,几乎没有一件完整的。李思城穿得够简朴了。但在这个屋里,他的衣服是最好也是最干净的。
老宋进屋,对李思城吐了一个字:“坐”。
李思城站着没动。他不知往哪里坐。
老宋来气了。他一屁股坐在地铺上,哼了一起说:“穷他妈的讲究!在砖厂里干活,就得不怕脏不怕累。干不了就别干。俺老宋最烦这种人!”
李思城心里来气。但一想,人在矮檐下,还得低低头。便坐在潮湿的地铺上。老宋这才没接着骂下去,摸了一盒烟出来,却是那种二毛五一盒的“邙山”牌“雪茄”。他让给李思城一支。李思城怕他又说出什么来,接了。抽一口便呛出眼泪来。
老宋这才高兴了,与李思城聊起来。
老宋是河南驻马店人。一双儿女都在上大学。老宋拼了老命在砖厂里打工,全都是为了儿女们凑学费。老宋几乎天天加班。别人的班十二个小时,老宋最少也得上十六个小时。每月开工资,老宋总是拿得最多的。
老宋了解李思城的情况后,叹了口气,说:“小李啊,练啥鸡巴功,那破玩艺儿顶球用?还是读书来得快。读书干啥?读书就是当官。你见个哪朝哪代当官的没文化?现在这年月,一般的文化都不管事了,少了大学文凭不行。所以啊,俺拼了老命也要把娃们的书供出来。为的啥?为的是别让他们跟老子一样,低声下气地给人打工!俺劝你呀,在这里拼命挣点钱,回家上学吧。看你长得白白净净的,是个当官的坯子。走错了道儿呀,甭想美事儿,一边凉快去吧,八辈子也甭想翻身!”
老宋土,但老宋实在。老宋和中国很多没有文化的打工者一样朴实,心里藏不住什么。李思城从老宋身上看到了父辈。这一辈人,你无论走到天涯海角,都能遇得上。
虽然环境差了点,但毕竟遇上了一个实在人。“天无绝人之路。”李思城想。
老宋拿出一张油印的饭票,上面印有一毛一毛的小框框。老宋说:“匀着点吃,先给你五块,吃完了再跟俺要。”李思城感激地点点头。
晚上,李思城喝了一碗汤面外加一个馒头。老宋却吃了四个馒头。老宋对李思城说:“晚上俺要加班。你刚来,先休息,就在我那铺上睡。那边还住着两个,是俺老乡。俺会跟他们讲。他们半夜下班。他们说啥你甭理。以后,慢慢就熟了。”
第六十二章砖厂拜师
老宋加班去了。李思城在窖旁的露天水笼头下喝了几口水,然后转悠。窖前有大片空地,整齐地码着砖坯,砖坯上用草帘盖着,如一道道小长城。这个砖厂的规模不小,几乎都是用砖机打砖。打砖的工人男女都有。男人光了上身,女的甩着奶子,干得热火朝天。各种河南方言的荤话在此间飞来飞去,轰笑声此起彼伏。妇女们急了便抓一把泥抹在男人的脸上。男人们也不躲,说得更起劲,仿佛谁被抹泥了谁就值得骄傲似的。工人们用这种方式润滑着一天的疲劳。对他们而言,所有的娱乐方式莫过于此了。
李思城爬上窖顶,烟囱里呼呼地冒着白烟。傍晚的中原是宁静的,一排排的杨树,整齐地沿着村间道路一直延伸到晚霞的深处。
李思城痴痴地望着天际,直到黑暗完全把他包围。
他回到那间土屋,试图休息。但一摸那黏乎乎的被子,又放弃了。如此许久,想着明天要上工,终于把身子完全挪上地铺,但却不敢摸那被子的。半夜,有凉风从简易砖墙的洞孔里扫进来把李思城惊醒。他害怕着了凉,只得伸手把那又脏又臭又潮的被子提起来搭在肚子上,但再也不敢乱动一下。
可李思城再也睡不着。一会儿身体奇痒,好像有无数虫子钻进了皮肤表层,正吮他的血一样。他想伸手去抓,无奈身上的被子又不能乱动,只得忍着。这时,门外有脚步声,一股灰气夹着汗味卷进门来。李思城赶快闭上眼睛,佯装酣睡。电灯被打开,强光晃得李思城眼皮生疼。一人走到桌旁,对另一人说:“大孬,去舀瓢水来。”另一沙哑嗓子在门外应道:“顺子你慌个球,等俺尿完再说。”李思城听见外面哗哗之声大作。那人一会儿进来取那瓢,不一阵回来。那叫顺子的咕咕咚咚,一气喝了一大瓢水,把瓢扔在桌上,说:“老宋说新来了个川娃子,就是这个?哟,还是小白脸。”那大孬说:“得了得了,快睡吧,累得卵都炸了。”二人絮絮叨叨,唠嗑了一阵,倒头大睡。不到五分钟,二人均鼾声如雷。
李思城在鼾声和恶臭中思潮奔涌。自己在家之时,想着出来学武,一定能遇到明师,像武侠小说中那样“有缘”。料不到今日这般结局。悲从中来,不禁黯然神伤。也不知到了什么时候,才昏然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