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强的拳头带着风打在了李思城的脸上。李思的眼前飞舞着无数星星。一种咸咸的液体从牙缝里钻出来。李思城把它咽进了肚子里。
当朱强第二拳就要击过来时,李思城想也没想就踹出去一脚。这一脚是借助双手扶着床架的力量疾而猛地踢出去的。打架成性却从未吃过亏的朱强突然感到有人用铁锤在自己的小腹上狠狠地砸了一下。他肥胖的身子随着这一砸向后飘,飘到了那扇破木门上。破木门顿时呻吟了一下,一条很大的裂缝使这扇不好关的门从此再也关不死。
六七个少爷全都呆了。朱强猪一样嚎叫着。拼命地招呼他的铁哥们儿一起上。大家围过来了,伸拳的伸拳,踢腿的踢腿。他们齐心协力目标一致地向李思城招呼开了。
李思城在极度的愤怒中猛地掀开了被子,他拿一把长满铁锈的匕首,冷涩的声音像一阵冷风在每一个围攻者的的耳旁刮过:“谁敢过来,老子就宰谁!”
所有的攻击者都停止了。还没有来得及从门边爬起来的朱强也停止了吆喝。
朱强领着他的铁哥们儿像被猎丨枪丨打怕了的野狗一样连滚带爬夺门而出。
学校很快处理了这件事。
学校没收了李思城那把长锈的凶器。
学校给了每一个参与打架的人一个处分。
学校取消了李思城班长的职务。
这是1983年夏天,发生的破旧的翠竹中学里最大的一起打架事件。
李思城的箫吹得越来越好了。
他总是找一个无人的所在,沉重而缓慢地运用气流,沉重而缓慢地运动手指。那种声音像深山的野风刮过岩洞,像夏日的山洪撕裂大山。激越而悲怆的调子,是《满江红》,是《苏武牧羊》,是《姑苏行》。
这曲子压抑得人难受。李思城在家吹,姐姐的心堵得慌;在翠竹县城外的八角亭里吹,林如凤的心堵得慌。
可是,李思萍和林如凤宁可忍受这种要命的堵,也不愿看着15岁的李思城瘦削的脸像木头一样没有任何表情。她们知道,自己的心堵得越凶,李思城的心就会轻松些。
16岁的林如凤和16岁的李思萍并不懂得箫。但她们懂得李思城吹奏出的那种箫音。她们知道,那是一种语言,一种只有她们两个人才能听懂的语言。
朱强花了三十块钱,请翠竹县城名声最响的“巴豆”吃了一顿饭。“巴豆”的头部真的像个“巴豆”,但他真名叫王奇。
“巴豆”是一个最讲义气的人。他只要答应过你的事,就肯定能做得到。
星期六。黄昏。
李思城又到八角亭去吹箫。他喜欢八角亭。八角亭在离县城二里的山下,这个地方清静,一到晚上很少有人。据说,这是个经常闹鬼的地方。
李思城不怕鬼。鬼至少不会看不起他,鬼至少不会欺侮他。就算鬼像传说中的那样会夺走人的生命,但鬼不会让人感到受辱。
李思城坐下来吹箫。他知道,常常,林如凤都会悄悄地坐在离他十米远的地方,双手捧着头,静静地听,痴痴地听。
说真话,他是喜欢林如凤坐在那里的。假如她不在那里,他断定自己无法吹奏下去。
谁不想有个知音呢?他们已同窗四载。
况且,她的父亲是那么喜欢他,甚至暗示过他:只要两人都考上大学,就会把女儿嫁给他。
李思城不爱说话,但并不是一个啥都不懂的孩子。
箫声如山洪撕裂大山,如野风刮过岩洞。箫声使八角亭的黄昏寂寞得如同一位在无人涉足的深山中修炼了60年的老尼姑。
李思城只觉自己已化成一股气流随着箫声飘向一个空幻虚无的梦境中。
他的箫突然不见了。他睁开眼,就看见两只大手握着了他的箫。那两只大手一用力,细长的竹箫已折成两段,被仍在八角亭下的野草中。
箫声断了。李思城的心似乎被人猛捣了一下。
他抬起愤怒的双眼。他看到一个头如巴豆般的高大男人,正木头般地站在背后。
高大的男人一伸手就把瘦小的李思城提了起来。高大的男人把李思城扔了出去。李思城的头部碰在坚硬的石头上,李思城感到潮湿的地面阴而冷。
高大的男人像杀完的一只鸡一样拍了拍自己的袖口。冷冷地看着额头上已经冒出鲜艳液体的李思城,冷冷地说:“胎娃子,记住,别让老子再看到你。见你一次揍你一次!”
李思城的心碎了。额头上的血顺着他的脸往下流。李思城不觉得疼。李思城没有去擦那汩汩流出鲜血。他让血流满他的脸,流进他的心,把他的心浸透。
吓傻了的林如凤调整了半天才喊出声来。十米远的距离,她摔倒了三次。她扶起两眼空洞的李思城,对高大的男人大声哭骂道:“你这个天杀的!你为啥打他?你那么大的人却忍心打一个孩子!你不得好死!”
高大的男人转身走了。他不会与一个女娃娃计较。因为,他是翠竹县“武林界”名气最大的人,那些小痞子小混混早已被他收编麾下为他效劳。他说过的话,一定会算数,即使是在喝完酒后说的话。他曾经说过,他这一辈子决不会打女人的。因为,他到现在还没有老婆。他认为主要原因是女人们都害怕了他的拳头。的确,这些年他没有打过一个女人。即使女人们最恶毒地诅咒他。
但是,这个高大的男人,除了女人他什么人都打。
连十五六岁的孩子他也打!
李思城的班主任王成林出马了。
李思城的同学们愤怒了。他们联名上书校长,声称这种暴力要是不清除,他们的人身安全得不到保障。
县公丨安丨局出马了。
但“巴豆”逃跑了。
他跑得真快。随后开展的“严打”也没有打着他。
第二十五章狗日的钱!
1984年的七月,是翠竹县解放以来最酷热的夏季。
双河里的水干了一半。还剩下的那一半,已经被毒日头烧得滚烫。清泉村和竹林村的老少爷们儿,纷纷扒光了衣裤扎进河里。他们的夜晚几乎都是在又浅又浊的河水里度过;女人们可就惨了,抱了一把大竹扇躲进竹林里树丛中。可是,躲到哪里能躲过这么酷热的空气呢?
李思城放假了。李思城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这可能是终身放假。因为,县里盖教学楼的批示终于下来了。学校在开学后要搬进县城东边的老粮店暂住。有小道消息说,盖教学楼的资金还差得远。教育局决定在每个在校生身上扣两千块钱,作为学生对学校的筹建资助费。这笔钱在三年后要全部返还给学生的,而且还有利息。李思城想,小道消息很少有不真实的时候。如果真是那样,自己就不能再上学了。两千块钱对于像朱强那样的人家,简直是九牛一毛;而对负债累累的李家,那是一个可怕的天文数字。
拿通知书那天,李思城终于得到了准确的通知——要交钱,两千块钱。虽然他手里捧着的通知书是全年级第一名,但他知道,他每科考100分都没有用!
两千块钱加上学费,生活费,家里至少得拿出两千五百块钱来。可是,这个家,连房子买了都凑不上这个钱。现在,每天都有催账的人前来光顾,这账里头有母亲以前的药费,有拉电线装电灯的费用,更多的是自己的学费。李思城看见姐姐和爸爸总是向索债的人点头哈腰,总是把能说出来的求情话全部说干净了,人家才铁青着脸离开。
李思城的心,比这酷热的夏季还要闷热。人们热得不行了还可以到河里去泡。李思城那颗烦闷的心,往哪里去泡?
钱,钱!狗日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