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1999年4月10日上午10点，睡了整整13个小时的安郁东醒了过来。一觉睡这么久，连翻身都没打一个，这在安郁东的记忆中只有一次，童年的时候去乡下外婆家，夜里和大表哥去很远的一个村里看露天电影，看完后已经是晚上11点，回来的时候又在大雨中迷了路，无奈只好在路上的一个干涸了的涵洞里等到天亮。那天，安郁东和表哥回到家正式公鸡最后一次打鸣的时候，两人在十几个大人的责骂声中睡去，一睡睡到第二天早上。那天晚上看的电影是《渡江侦察记》，打仗的。

四周的墙壁是那么地雪白，床单、被子和枕头都是白的。陆雪最喜欢白色的了，这让安郁东睁开眼后还以为自己仍在梦中，直到一手碰到了那个装有复印文章的大塑料袋。

先是陆雪进来，然后是护士，最后是徐大夫。

护士笑着说，没事了，以后别喝那么多酒了。

安郁东才想起喝酒的事。自己怎么喝趴下的，怎么被抬到医院来的，陆雪又是怎么知道的。

还没等安郁东想过来，陆雪拿起安郁东身边的塑料袋，轻声说，走吧，回家，然后又转头对护士说，谢谢你们了。

安郁东一把抢过塑料袋，说，我来提。

走出医院，安郁东才觉得深圳的阳光白白地直晃眼睛。陆雪走在前面，很快招手来了一辆出租车。两人坐进去，陆雪始终不说一句话，眼睛直直地看着前面的路，然后跟司机说“一直往前走”。

安郁东觉得不对劲，用手推推陆雪，你认识我们办公室那丁主任吧，就是上次在资助丽江失学儿童上给我们拍照的那个胖子啊，哎呀，昨天晚上这几个人整我整得太厉害了，喝了白酒又喝啤酒，最后还拿起XO来碰杯了。

陆雪说，哦，我知道了，别说了。

陆雪又继续着沉默。安郁东只好接着说，你们进来之前，我给丁主任打了电话，原来他们也喝倒了，睡在隔壁病房里呢。

这回，陆雪连搭话都没搭，直接把钱给了出租车司机，然后下车上楼。

或许是累了。安郁东爬上五楼的时候动作缓慢，走两步就想歇一下，头直冒虚汗。陆雪似乎也很累，走在前面，一摇一摆的走着S形，很艰难的样子。

陆雪把门打开，安郁东先进去。陆雪进来，把门关上，然后背靠着门。安郁东就在从冰箱里拿出水正要喝的时候看见了陆雪惨白的脸。

亲爱的怎么了，回到家站在门边干啥。

陆雪哇的一声哭出来了。

这是安郁东第N次看到山东姑娘哭鼻子。可这次是安郁东第一次看到山东姑娘哭得如此洪量、持久和伤心欲绝。

安郁东跑过去抱着陆雪的身体。陆雪似乎也在一夜之间瘦了一圈，腰都没肉了，自己的手指就按住骨头了。陆雪的身体颤抖得厉害，安郁东感觉自己要不时及时地搂住，陆雪肯定会溜下去的。

安郁东在陆雪耳边说，怎么了，亲爱的，我不就是喝酒醉了一次吗，下次不喝了，要喝也要没有酒精的白酒。

以前的时候，一个歇后语、一段小幽默就能让陆雪破涕为笑，然后做好准备迎接暴雨般的粉拳砸来。这次不管用了。安郁东知道真正的暴风雨即将来临了。

五分钟后，陆雪说，你昨天晚上几个人喝酒？

车上不说了嘛，跟丁主任，一共五个人。

你还骗人。就你一个人。

安郁东哑口无言，然后说，最近工作不太顺，有一个领导老说我的不是，自己就偷偷去喝了酒，不过现在好了，哎，领导嘛，哪有几个素质高的，不是当兵出来的就是靠经验吃饭的。

陆雪这回突然停止了抽泣。你别说了，所有的事情，徐大夫都跟我说了。

暴风雨你怎么来得这么快啊。我安郁东三天只吃了一个面包还不可怜吗，我安郁东两瓶啤酒就趴下了还不可怜吗，我安郁东昏睡了整整13个小时还不可怜吗。难道真是要我永远地昏睡下去，你才高兴吗，天老爷。

安郁东紧紧抱着陆雪。安郁东觉得自己的手指已经掐进陆雪的骨头里了。安郁东觉得不是自己在防止陆雪溜下去，而是感觉自己正在控制自己千万别溜下去。一溜下去，全完了，天就要塌下来了。

你知道什么，徐大夫是故意说严重点的，你想，她是医生嘛，说严重点好让我们引起重视。别多想啊。

我还知道你这三天全部泡在图书馆里，你塑料袋里的复印的东西，我全看了。

天完全地塌了下来。再能说会道，再能张口就来一个笑话或者一个弥天大谎的安郁东彻底地失去了这些优势。也不需要这种优势了，不需要了。

你为什么要蒙着我，你为什么要蒙着我。陆雪使劲地用头摩蹭安郁东的头，头发散了下来，泪水掉在安郁东的额头上，然后顺着眼睛、鼻子流下来，直到嘴里。安郁东把所有的泪水都吃了下去，它是那么地咸啊。

安郁东看着木头一般的陆雪，使劲想再挤出一个微笑，却遭遇了失败，甚至还想说上一些话，嗓子却没有了知觉。

那天中午，两人靠着门，紧紧地搂在一起，不说话，将近两个小时。

其间，安郁东产生了一分钟的幻觉：初恋的时候，天突然大雨滂沱，安郁东拉着陆雪的小手，跑啊跑，然后躲在一个屋檐下，两人被淋湿的身体不知不觉地紧紧靠在一起，感觉温暖一点点地在传递，然后陆雪靠在安郁东的肩上睡着了，剩下安郁东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的雨点掉落，然后砸在地上，然后一道圆滑的弧线散开，又然后雨点掉落，砸在地上，一道圆滑的弧线散开，如此循环下去，无比优美。

二十三

安郁东忍不住把解梅的异常情况跟老段说了。

老段说，丢，这骚娘们八成是坐台小姐。

这个判断让安郁东觉得吃惊。你怎么知道？

老段说，信不信，要知道我在部队学过侦察的，用不着调查，从她的眼神可以看出。

老段每说到自己学过侦察的时候，安郁东就反问，那你当年怎么被你老婆请的私人侦探调查了呢？

老段说，唉，当年反侦察这一课目没学好。

1994年6月6日，洗露露终于见到了私人侦探麦克。

之前，洗露露就已经跑到街上的公用电话CALL了三遍那个香港总部留下的BP机号码。然而，红色的公用电话机一直没有响起。直到第四遍CALL，对方才回复。

你是麦克吗？

是。

我是你们香港总部让我来找你的。我想让你当我的私人侦探。

见面谈。下午3点，你到地王大厦靠深南大道门口，会看见一张黑色二人椅子，坐在椅子上的人就是我。

挂了电话，洗露露心里觉得不对。地王大厦门口是有椅子，可那也是绿色的，怎么会有黑色的呢。

洗露露还是去了，心里一想起那双细跟高跟鞋就来气。

洗露露先从斜对着市公丨安丨局那个后门进了地王，然后站在二楼看靠近深南大道的正门前的休闲广场。远远望过去，在8张绿色椅子中，洗露露还真看到了一张“黑色”椅子，所谓“黑色”，只不过有一个穿黑衣的男子把黑西装盖在旁边，使整个椅子都象是黑色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