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天鸣不禁用手肘轻轻碰了碰卓立，疑惑地问道：“卓立你看，娅娅怎么也来了？”

卓立扭头一看也觉得奇怪，答道：“咦，还真是娅娅。我也不知道这丫头来干啥，等我去问问她。”

卓立走到卓娅身边挤着坐下来，问道：“娅娅，你搞什么鬼，莫非你也要上山下乡？”

卓娅一本正经地注视着卓立的眼睛：“我为什么不能上山下乡？”

卓立摸摸卓娅的额头，说：“你没病吧？”

卓娅针锋相对：“难道你们上山下乡的都有病？”

卓立说：“丫头，我们这不叫‘有病’，叫‘无奈’！像我这样的材料用去修理地球，你不觉得有点可惜吗？”

卓娅瞪着卓立：“什么修理地球，你这不是发牢骚吗？”

“这不是发牢骚，是说实话。”卓立大不以为然，模仿京剧定场诗自报家门的味儿吟道，“身在曹营心在汉，思念桃园泪涟涟。某，一介落第之人。想某寒窗十载，戴月披星，方学得一身文武之艺，尚未报效国家，却不料明珠暗投，好不可惜了哇！”

卓娅笑起来：“我看你情绪挺好嘛，那就安安心心上山下乡。俗话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你既有‘一身文武之艺’，那就去夺个‘农’状元吧。”

卓立说：“丫头，不跟你纠缠了，听我的，别在这里凑热闹，回家去吧。不说别的，就说你妈她也是绝不会同意你下乡的。”

卓立回到座位，肖天鸣问他：“卓娅是怎么回事？”

卓立答道：“没弄清楚。这小丫头一向不按常理出牌，独行其事的，谁知道她心里又在胡想些什么。”

肖天鸣正为卓娅的事纳闷，却忽然发现数学老师孔思远居然也走进小礼堂来了，这一惊比看见卓娅更甚。他目不转睛地远远看着孔思远，只见孔思远步履缓慢地走了过来，神情凝重地坐在众多的学生中间，深度近视眼镜后面眼睑下垂。他百思不得其解：小孔老师来这里干什么？如果是上山下乡带队老师，那也应该坐在主席台上面才对呀！难道，他也要上山下乡？

肖天鸣没猜错，孔思远的确要上山下乡。鉴于他没有户口的“黑”人身份，上清寺街道办事处动员上山下乡时把他也纳入了动员范围。

苟妈找到孔思远，好心劝慰道：“小孔，你回重庆一混也三年了，这户口也没有，算怎么事？谨防别人在档案里给你不明不白记上一笔，弄不好还得给你扣顶坏分子帽子送去劳教！你就退一步，想想上山下乡吧。我想，你当个知青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孔思远思前想后，同意了上山下乡。但问题还没完，就算要上山下乡，这“黑人口”也是不行的，好歹也得先捞一个社会身份才有资格呀。于是苟妈又说：“我看这样吧，我去给派出所的同志反映反映，你现在就是一个失学的社会青年，当之无愧，谁也说不了什么！”

尽管，那年头这“社青”身份是被人嗤之以鼻的，但孔思远这也算得是“山重水覆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在街道副主任苟妈的帮助下，他好歹由一个北大哲学系学生“破格升级”到了一个“失学社会青年”的身份，终于“当之无愧”地赢得了上山下乡的“光荣资格”。

孔思远表情木然，默默地凝视着前面的主席台，像是有着无尽的心事。其实此刻他并未多想什么，耳畔只是反复回响着一个词儿：户口、户口、户口……他脑海里浮现出茫茫苍穹下一条蜿蜒延伸的原野小路，他不知道小路通向何方，但却似乎有一双无形的手把控着他令他只能沿着这条小路向前走。

肖天鸣心里却一直在为小孔老师的事打鼓，忍不住有意靠近孔思远身边，悄悄问道：“孔老师，你怎么也要上山下乡？”

孔思远环顾一下左右，压低声音说了一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便缄口不言了。

肖天鸣回到座位，远远望着满怀愁绪的孔思远，不禁脱口自语道：“‘别让兔子学游泳’，真他妈开国际玩笑！”

肖天健忽然听到肖天鸣冒了句粗口，诧异地问道：“天鸣，你在说什么？”

肖天鸣叹口气：“唉，看见小孔老师现在这模样，我想起了他给我们上课时讲的一个寓言故事。”

汪鹄翀说：“什么寓言故事，竟让天鸣同学如此激动？”

肖天鸣于是给几个伙伴复述了那个“森林学校”的寓言。

卓立说：“老孔说得没错，人生在世，最重要的就是要找准最适合自己的人生座标。”

肖天健说：“这个寓言的确大有深意，俗话说，‘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小孔老师深深懂得扬长避短的道理。”

陈安生说：“可你有选择命运的权利吗？孔思远从北大学生变成社青，从社青再变成知青，越变越悲哀，人家让他选择了吗？再大的道理也压不过家庭出身的道理。”

肖天鸣说：“也是的，小孔老师这事真是个绝妙的讽刺！”

听着几个伙伴叹气不已，汪鹄翀忍不住哂笑一声：“你们这些人就爱多愁善感，谁能保证自己生来就命好，谁能预先确定自己是什么什么角色？管他兔子鸭子赛跑游泳的，你现在不换角色，还能搬起石头打天？”

肖天健沉吟道：“鹄翀这话也对，既来之则安之，也只能这样了。咱们到哪个坡就唱哪个歌吧，活人还能给尿憋死？”

“同学们，安静，安静……”街道办副主任苟妈在台上大声吆喝，“现在开会，请重庆市市中区安置办公室谭副主任给我们讲话。”吆喝毕，她独自鼓起掌来。

谭副主任有五十岁出头的样子，只见他笑容可掬地走到讲台边坐下来，两片薄薄的嘴唇一翻一翻就如打机关枪一般，一串一串的子丨弹丨便往外射，真可谓巧舌如簧：“同学们，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你们即将踏上上山下乡的光荣道路，我为你们叫好！”

苟妈又带头鼓掌，台下跟着响起了一片掌声。

谭副主任话锋一转：“但是，我要先问一问，你们为什么要上山下乡呢？”

台下有人嘀嘀咕咕：“书读不成，工作也难找，不下乡又能怎么办？”

这话也不知台上的谭副主任听见没有，只见他摇摇头道：“有的同学可能会认为，升学比上山下乡更有前途，这种认识是不对的。革命只有分工不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不管是升学还是下乡，都一样有前途，俗话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嘛！”

台下又有人嘀咕：“不知你家有下乡知青没有？”

谭副主任仍未理会，继续说：“比如，北京的掏粪工人时传祥就光荣地参加了全国群英会，还受到了国家主席***的接见。***同志认为当国家主席和掏大粪没有什么差别，他曾握着时传祥的手亲切地说：‘你掏大粪是人民勤务员，我当主席也是人民勤务员，这只是革命分工不同。’……”

陶胖在台下大声插科打诨：“对，这世界上就掏大粪最光荣，‘臭了我一个，香了千万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