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立揶揄道：“各位，面对神圣的上山下乡，我看大家是不是该一起唱首歌，为我们自己送送行。”

陈安生很不以为然：“搞那么雄纠纠的干啥？纯粹是黄莲树下弹琵琶——苦中作乐！莫搞错了，我们现在不是过五关斩六将，是在走麦城！”

肖天鸣诡异地笑笑，提议：“管它苦中作乐还是走麦城，有一首歌我们真不能不唱唱。”

汪鹄翀问道：“什么歌？”

肖天鸣说：“这首歌叫《长大要把农民当》。”

卓立哑然一笑：“嘿嘿，天鸣这提议有点意思。过去别人唱这歌，我总想那是说假话、说空话，没想到今天倒成了大实话，真要下乡当农民了。”

陈安生也黯然道：“是啊，当今的中学生谁没有唱过这首歌呢？这首歌也真比算命还准，这一毕业还真就去‘把农民当’了。”

汪鹄翀说：“从前家家望子成龙，这回是真成了‘农’了，不过是农民的‘农’，也够嘲讽的！”

说到这里，几个人相互逗趣地问道：“唱唱？”“唱唱？”“唱唱？”肖天健笑道：“那我们就唱唱吧。”于是大家一齐亮开嗓门唱起来：

我有一个理想，

一个美好的理想，

等我长大了，

要把农民当，

要把农民当。

种出麦子堆成山，

种出稻米装满仓，

养得牛羊满山坡，

养得鱼儿满池塘，

这个工作多荣光！

……

10、要革命先和家庭决裂

九月初的一天，由上清寺街道办事处主办的1965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学习班开班了。这是重庆市市中区安置办公室搞的一个上山下乡动员的试点，地址设在曾家岩的一座小院里，这里民国时期叫毓园，曾经作过考试院，现在是团市委的一处工作场所。

肖天健等五个小子刚一跨进毓园的大门，便有一种异样的感受，那浓烈的“革命化”氛围压抑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来：满眼都是革命标语，见缝插针地贴满了各处墙壁，从大门、走道、操场、办公室、寝室、食堂乃至厕所，红红绿绿的晃得人目眩头晕；高音喇叭则超高分贝地反复传送出革命歌曲《高举革命大旗》，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几个人放眼望去，那些标语的内容无非是“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

“积极上山下乡，参加三大革命运动！”

“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等等。

靠门边墙上贴有一条“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的标语，尤为刺激自尊心，五个小子不禁停住脚步议论起来。

肖天鸣瞪着标语抱怨道：“谁愿意呆在城里吃闲饭了，不给你分配工作，饭钱又从哪里来？”

汪鹄翀咧嘴一笑：“一个人是有两只手，可是现在要想在城里不吃闲饭，就必须再生一只手，当他个‘三只手’！”

卓立也反感地一抬下巴：“这叫什么逻辑？先剥夺你升学、工作的权利，然后又指责你赖在城里吃闲饭，还讲理不讲理！”

旁边还有一条标语也让几个人颇为不快，那标语写的是：“坚决与家庭划清界限，走与工农群众相结合的道路！”

陈安生抑郁地感慨了一句：“听说学习班里大多是出身不好的，恐怕这回的学习又是搞划清界限那一套。”

肖天鸣一下子想起了填写中考志愿表“个人的态度”这一栏的情况，冲动地吼道：“划界限划界限，升学考试的时候就督着你与家庭划清界限，现在人都同意下乡了，怎么还要扭住家庭说个没完哪！”

卓立玩笑道：“这界限嘛其实划不划它也清了，我们这一下乡，人和家庭不就自然隔了十万八千里了吗？”

汪鹄翀也笑道：“不管家庭划不划界限，反正我们几个人那是肯定不用划界限了，上山下乡这一走，今后我们就成一家人了！”

五个小子走进了小院的小礼堂，今天要在这里作第一次上山下乡动员报告。礼堂里摆着一排排的长条椅，大家寻了一处空座位坐了下来。陈安生一向反感听报告，有意带了一本书来看。肖天鸣坐着无聊，则转着头向密密麻麻的人头上打望，只见人丛中生面孔熟面孔都有。

礼堂门口还在陆陆续续进来人。

肖天鸣看见了陶胖和冯鬼子，陶胖还是一如既往地摇晃着他肥胖的身躯，嘴里哼着小曲。这两个小子落榜在肖天鸣意料之中。

一会儿，丁可儿也东张西望地出现在门边，嘴里依旧衔着个棒棒糖。

肖天鸣有些忍俊不禁，向卓立玩笑道：“你这位邻居风摆杨柳似的，娇柔得出奇，上山下乡她可够呛。”

卓立叹口气：“唉，别看可儿天真兮兮的，其实她也很能读书。”

肖天健说：“可儿她爸平时那样娇惯她，怕也是压力大了才让她下乡的吧？”

卓立说：“确实如此，前两天街道办事处的人都打上她门家去了，对可儿她爸连吓带诈的，她爸敢不叫她下乡吗？”

原来那天一大早，两路口街道办的罗主任便带着几个人闯到了丁若愚家中。罗主任脸一沉，首先来了一顿常规训话，无非是“认清形势，不要与人民为敌”、“改造灵魂，洗心革面”之类，丁若愚唯唯诺诺地连连认罪。

劈头盖脑的教训之后，罗主任忽然厉声问道：“你女儿初中毕业了，为什么不上山下乡？”

丁若愚嗫嗫嚅嚅不知该怎么应答。

罗主任冷笑一声：“你该不会是想要抗拒上山下乡吧？”

丁若愚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不……”

罗主任恶狠狠地发话：“不什么不，丁若愚，我劝你态度放老实一点，主动接受改造！你女儿要是抗拒上山下乡，我就到你们出版社去说说，你那临时工也不用干了！”

胆小的丁若愚惶恐不已，脸色煞白。

罗主任继续威胁道：“党的政策是摆在那里的，难道你那右派成分还想升个格成为***？”又转头警告丁可儿：“年轻人，要走革命的路，就要先和右派家庭决裂！”

这一招杀手锏更是厉害，丁若愚惊吓得当场尿了裤子。一旁的丁可儿也吓哭了，待上山下乡学习班一开班，便急忙去报了名。

听卓立诉说了丁家父女的遭遇，几个人都有些愤愤不已。

汪鹄翀骂道：“他妈的也太欺负人了！”

陈安生怨道：“看嘛，我们这些人就是贱民！”

又过一会儿，江桃桃也进来了，同班的两个女孩跟她走在一起，一个是身材高挑有心计的李家碧，另一个是胆小怕事的罗小玲，同行还有几个陌生女孩。一群丫头边走边聊，挺带劲的。江桃桃是出了名的“见人熟”，肖天鸣并不觉得奇怪，只是没想到她家庭那么硬也落榜了，更没想到她也会报名下乡。他一时有些沮丧，成绩好的出身不行，出身好的成绩又太差，真没劲。

但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在礼堂门口出现了，这回却令肖天鸣大为惊讶，因为那个人竟然是卓娅。只见卓娅沉稳地走进小礼堂，径直找了个座位坐了下来。肖天鸣暗想，她不是已经考取重高了吗，到这里来干什么？看那样子，也不像是来找人而像是来听报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