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陈世豪没有想到的是，转过一个月来，刘倩竟然来看他了。

那天上午，刚下过一阵雨，陈队长就来了，隔着老远喊：“陈世豪，接见啦——”声音很是喜庆。

陈世豪换上一件干净衣服，出门问：“谁来了？”

陈队长笑得有些诡秘：“一个小媳妇儿……说是你对象，我看不像，像个电影明星呢。”

陈世豪的心一懔，小媳妇，电影明星？谁呢，不会是张锋夜总会里的那个妈咪英子吧？听说她要来看我呢……陈世豪压根就想不到来的人会是刘倩。

这次的接见还是在单间里。

陈世豪一进接见室的门就愣住了，心毫无理由地一抽：“你怎么来了？”

接见室的长桌对面静静地坐着刘倩，刘倩起身，软软地又坐下了：“我来看看你……世豪，你瘦了……”“你也不胖……”陈世豪发现刘倩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头发枯黄，原来的瓜子脸更长了，像一个巨大的钉子，她穿的一件低胸小衫很宽大，两根锁骨露出来，棍子一样突兀。“你怎么瘦成这个样子了？”陈世豪想要开句玩笑，一时又想不出合适的词儿，讪笑着坐下了。

“我以为你会骂我的……”刘倩想要站起来，身子一软，又坐下了。

“骂你干什么？”陈世豪无所谓地一笑，“你应该骂我才对呢。”

“我为什么要骂你呢……”刘倩的眼圈突然就红了，“对，我应该骂你，你害苦了我……”眼泪簌簌地掉了下来，“陈世豪，你知道你走了的这些年我哭过多少回吗？我恨你，我恨你……你答应过我，以后安安稳稳过日子，永远也不会再进监狱了，可是你违背了自己的诺言……我挣扎过也彷徨过，我想过要等你回来，咱们结婚，好好过日子，可是你一下子就判了这么多年，你让我一个女人怎么等？我爸爸，我妈，我哥哥姐姐因为这事儿都要赶我出家门了……我下了狠心，我找了你家大爷和大妈，我哭得不行，我的心就像刀割一样难受……”

“是吗？”陈世豪将桌子上的一块抹布往前推了推，“来，擦擦眼泪，别传染得我也哭。”

“你会哭吗？你不会……”刘倩抓起抹布，刚要往眼睛上面蹭，一下子停住了，“你这个没心没肺的……”

“怎么了？”陈世豪故作不解。

“没什么……”刘倩丢下抹布，用手背擦了一下眼睛，抬起头，一动不动地瞅着陈世豪，“你在看我的笑话呢。”

“怎么会呢？”陈世豪躲闪着刘倩的目光，一下一下地摩挲自己的头皮，“你来看我，我跟感动。”

“你的心是石头做的，你不会感动……”

“你是专门来刺激我的吧？”陈世豪停下手，依旧笑着，可是心里有些不爽，这个女人到底想要表达什么意思呢？

“我从二十多岁就跟了你，该做的都做了，什么也都发生了，可是……”刘倩说不下去了，嘤嘤地啜泣。

“我没听明白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意思……是我自己选择了这条路，爬我也要爬下去。”

“明白了，”陈世豪微微一笑，“你来看我，是想向我传达一个意思，就是要等我是吧？”

“他打我……”刘倩不正面回答，依旧哭，“陈世豪，那个人打我，往死里打……他每次喝上酒就审问我，他审问我跟你上过床没有，然后就问我是用什么样的姿势跟你干那事儿的，我反抗，不管用，我求饶，也不管用，我跑，他揪着我的头发往后拉，我跑不出去……他是个畜生，他变态，变着花样折磨我……”“哦，那你就是来找我诉苦的，”陈世豪不笑了，“你说这些有用吗？”

“有一天我死了，那就是被他给逼死的……”

“让我给你报仇？”陈世豪冷笑一声。

“我不想死，我现在还不想死……”刘倩倔强地扬起了头，“我要好好活着，我要等你出去。”

“你说的意思我真的不明白。我问你，你是不是真的想要等我，然后咱们继续？”

“我还没想好……世豪，别逼我，我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了……”

“回去好好想想吧，做好决定再来找我。”陈世豪起身往外走，一顿，回头笑了笑，“你不会是空着手来的吧？”

刘倩打个激灵，弯腰抓起脚下的一个网兜，慢慢搁到了桌子上：“我不知道你这儿需要什么，自己看。”

陈世豪接过网兜，没看，一掂，很沉，估计里面装了不少“干货”，笑道：“我这里很穷，什么都需要。”

刘倩摸着桌子角站起来，张开双臂猛地将陈世豪抱住了：“我爱你……”蓬乱的脑袋直往陈世豪的胸口钻。

陈世豪浑身一哆嗦，感觉后脑勺一阵麻痒，种种复杂的情感涌上心头，感动、内疚、郁闷、反感、凄凉，甚至还有一丝情欲。

陈世豪推开刘倩，鼻子一下子就酸了，他以为自己要哭，可是眨巴一下眼，竟然笑出了声音，一愣，拎着网兜就走。

刘倩蹲下了，两条胳膊圈住膝盖，抖着肩膀哭。

刘倩其实是个不错的女人……走在回监舍的路上，陈世豪想，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未来是不是我们还有戏？

那些天陈世豪一直在回忆自己跟刘倩度过的那些日日夜夜，心神恍惚。

很多个夜晚，陈世豪都会梦见迷路的羔羊、消失的狼群、乱撞的鸟儿，纷杂无序的惶恐使梦境长出许多细菌，在雾气里游荡。

秋天，陈世豪的这个中队改成了事务队，各个组的犯人分了不同的工种，陈世豪所在的这个组由原来的保管维修组改成了机动小组，就是哪里活儿忙，他们就去哪里帮忙，大有“革命战士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的境界。梁明说，这叫“傻逼青年壮劳力，哪里需要哪里去”。陈世豪说，现在咱们的活儿就像咱们的命运一样，你永远也不能自己决定前面的路要怎样走。梁明说陈世豪装穷酸书生，瞎鸡巴抒发感情。你还别说，现在陈世豪还真有点儿书生的感觉，他看了很多书，什么《射雕英雄传》，什么《笑傲江湖》，什么《三国志》、《七侠五义》，就连《资治通鉴》都看过，只是看不明白。

那些日子，陈世豪念叨最多的就是这句：坐监坐监，一天又一天，越坐胆越大，越坐心越宽。

史乃安刑满了，临走那天红着眼圈对陈世豪说，小哥，你硬硬朗朗地活着，出去以后咱们一起打天下。

陈世豪的心已经麻木了，什么话也不想说。

梁明说，史大奶你在外面多练练轻功，等我出去咱们联手去当“蜘蛛贼”，气死燕子李三。

史乃安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嗯，死命玩钱，然后咱们做亲戚，我要当你的姐夫。”

梁明抬脚要踹，史乃安背着铺盖就跑：“让你姐好好练功，到时候我水路旱路一起走！”

这话刺激得欧小强一哆嗦：“大奶哥，出门当心啊，外面车多！”

组里冷不丁少了一个人，陈世豪郁闷了好几天，总觉得心里有一块地方是空的。

那些天的“改造”十分紧张，犯人们像一只只过江的狼獾，在泥汤里打过滚，又被毒辣的太阳晒成的一群龟裂的泥人。

有时候陈世豪会望着没有太阳但阳光刺目的天空，蔫蔫地想，我这是在哪里呢？

一声“我要回家”喊出来，声音长久地回荡在田野之上，就像一群找不到巢的小鸟在天空中乱飞乱撞。

转过一年的春天，三叔也到期了，陈世豪想，连澳门都回归了，三叔也好回家跟“嫚儿娘”团聚了。

送三叔走到第一道铁门的时候，三叔摸着陈世豪的手，眼泪汪汪地说：“小哥，好好在里面呆着，监狱的天也是亮的。”

这话又让陈世豪感到一阵郁闷，监狱里的天哪儿亮啊，脑袋亮倒是不假。

这年深秋的某一天，郁闷中的陈世豪突然得到一个消息：张锋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