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底的一天，张锋刑满。上午八点整，张锋走出看守所的大门，一阵瓢泼般的大雨顷刻将他湿透。
冒着大雨，孤单地沿着公丨安丨局大院那条石头路走到大门口，张锋一眼就看见了笑眯眯站在对面屋檐下的吴岳。
吴岳打扮得很滑稽，上身穿一件过时了的橄榄绿军装，下身穿一条只有民工才穿的那种皱皱巴巴掉了色的条绒裤子，脚上蹬着一双说雨鞋不是雨鞋，说高腰靴不是高腰靴的黄色皮鞋，看上去就像一个从上个世纪过来的人。更滑稽的是，他在笑，可他身后的墙壁上当头压着一行黑得触目惊心的标语：严厉打击一切严重扰乱社会治安的犯罪分子。张锋裂开嘴笑了：“好家伙，你在游街示众是吧？”
吴岳不明白什么意思，跨过积水冲了过来：“党的政策好，党的政策好啊，说几点放你就几点放你……”
张锋用手里的铺盖阻挡着吴岳抱过来的胳膊：“别抱我，当心沾上晦气。”
吴岳站住，一把夺下张锋的铺盖，猛地丢在旁边的一条水沟里：“财迷，这玩意儿你也往外拿？”
张锋一步抢过去，抓起铺盖抱在了怀里：“别这样，这是我老婆亲手给我缝的，不能丢……”吴岳“哦”了一声，拽过铺盖，敞开军装将铺盖兜了起来：“走吧，先去洗个澡，换一身新衣服然后去金漠那儿，很多兄弟等在那里准备给你接风呢。”
张锋往前走了两步，回头问：“他们怎么没来？”
吴岳说：“我没让他们来。这不是一件光荣的事儿，来那么多人干什么，显摆你坐过牢？”
张锋继续往前走：“为什么去金漠那里？金漠是不是有回心转意的打算？”
吴岳摇头：“没有。”
张锋哼了一声：“那么他显摆什么？恩断义绝了，我出来跟他有什么关系吗？老子不需要一个叛徒给我接风！”
“别这么说，”吴岳跟了几步，“金漠这么做有他的道理，十多年的感情，一时半会儿是放不下的。”
“这小子又想跟我装……娘的，关键时刻他滚蛋了，还谈什么感情？”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吴岳笑道，“金漠有他自己的打算，这跟兄弟之间的感情没有关系。”
“做**还想立牌坊……不提他了，见面再说吧。还有谁在那儿等我？”
“没有几个人……”吴岳收起了笑容，“我不愿意在你刚回来的第一天就造那么大的声势。大部分兄弟不知道你今天刑满，有几个知道的想要来，我拒绝了。来的只有金漠、长生、东子……郑伟和朱永也来了，不过郑伟接了一个电话先走了，朱永在那儿。”
张锋皱了皱眉头：“郑伟，朱永？这两个人基本不算咱们的兄弟，你留他们在那儿干什么？”
吴岳把郑伟和朱永的情况详细地告诉了张锋，最后说：“你说他们是不是很有利用价值？”
张锋点点头，沉默了。
吴岳笑了笑，转话道：“你别小看这一年，出了不少事儿呢。”
张锋点了点头：“我知道。听说大江去了劳教所。”
“对。本来一年，后来又加了两年，成三年了。”
“为什么加的？”张锋一愣，站住了。
“这小子弱智，不知道为什么瞄上干过城管的伙计了，见一个砸一个……劳教所三个当过城管的，他给打了两个。”
“妈的，这小子的脑子本来就有点儿邪乎。志强呢？”
“志强就更弱智了，”吴岳坏笑道，“这小子前几天也进去了，这次进去得不冤，逼人家喝尿呢，不收拾这种人那还叫人类社会吗？”
“怎么回事儿？”
“前几天他不知道跟谁闹了点儿不愉快，就跟一个兄弟在外面喝闷酒，喝多了，那个兄弟就带他去另一个兄弟那边继续喝……”
“你简单点儿说。”
“那边的几个兄弟也喝多了，一个毛孩子跟志强没大没小的，志强火了……”
“就逼人家喝尿？”
“当场没有，”吴岳一笑，“志强很有心眼，知道这些毛孩子喝大了没有数，一句话不对付真玩命，所以……哈哈，你明白？”
“不明白，你说。”
“志强回家了。第二天找了几个人抓到了那个小孩儿，一顿臭揍，然后就逼人家喝尿……”
“我明白了。也劳教了？”
“一年。不全是因为这事儿，这事儿是个引子，派出所还给他整理了一些别的‘糟烂’事儿。”
张锋骂了一声“操”：“这可真他妈的利索了。”
吴岳知道张锋这是感到失落，自己最好的两个兄弟都出事儿了，没有再说什么。
走到一个路口，吴岳拉着张锋往东边走：“金漠开了一家洗浴中心，超级豪华，咱们就去那儿洗澡。”
张锋站住了：“不去。我答应过小玉，只要是涉及到‘那样’的场合，我坚决不踏上一步，我连自己的歌厅都不去呢。”
吴岳坏笑道：“你不想把监狱里的晦气洗掉？”
“想，可是我更想老婆孩子……”张锋从吴岳的怀里拽过了自己的铺盖，“时间还早，我先回家见见老婆孩子。”“也好……”吴岳从裤兜里摸出一个样式很新的手机递给了张锋，“这个你拿着，完事儿我给你打电话，”说着，摸出自己的手机，按号码，张锋手里的手机响了，见张锋存好了那个号码，吴岳接着说，“这是我的新号码，你记住。好了，就这样吧。”
“你先过去，”张锋揣起手机，抱紧了自己的铺盖，“别跟大家说我去了哪里，就说我洗澡去了。”
“我知道，走吧。”吴岳挥了挥手。
“还有，你最好让金漠离开，咱们谈事儿，我不想让他知道。”
“放心，金漠混社会不是三年两年了，咱们谈事儿的时候他会走开的，因为他明白自己现在的身份。”
“那就好。”张锋迎着一阵劈头砸过来的雨，转身就走。
吴岳刚要招手打车，手机响了，按下接听键，里面传来郑伟的声音：“岳哥，接到张锋哥了没有？”
吴岳顿了一下，开口说：“接到了，他洗澡去了，中午不一定过去，你在哪里？”
郑伟在电话那头大声嚷嚷：“我去见路辉了，现在正在回来的路上……哥，你不知道，刚才我接的那个电话是马武打来的，他说他跟继东在监狱的时候是好朋友，他知道继东跟我的关系不错，约我一起去陵墓看继东，说今天是继东的祭日……我知道他撒谎，继东的祭日我还不知道？我就明白他有事儿找我，我就去了。在他的车里，我见到了路辉。他奶奶的，这个死货还跟我装呢，搭拉着个驴脸装大哥……我没给他好脸色，他不说话，我也不说。妈的，当初我走投无路，被人给打了，胳膊断了，他说要帮我出气，其实连打听什么事儿都没打听，我给他打电话，他骂我，说我跟他装亲戚，他自己的事儿还忙不过来呢，弄得我跟个没娘的孩子一样。郑伟我不是傻子！现在，他看我混好了，又想利用我？我还得听他的！哥，你放心，这次我是铁了心不跟他玩了……”
“别激动，你慢慢说，他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还能有什么？装×呗，先是吹他的势力，接着回忆他跟我的感情，我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那你还跟着马武去见他干什么？”吴岳皱了皱眉头。
“我哪儿知道他在马武的车上？反正路辉‘罗罗’了些什么我没记住，大概意思就是想让我拉着弟兄们帮他砸袁英，我不听他的，下车走了。”
“马武没下来追你？”
“下来了，说我误会路辉的意思了，路辉的意思是我和我的兄弟可以用路辉公司的名义做生意。”
“你的意思呢？”
“哥你绕我是不是？你不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吴岳继续招手打车，“你到金漠饭店里等我，我一会儿就过去。”
“张锋哥到底去不去呀？”
“我说了，他今天没有时间。”
“那好……”郑伟沉默了片刻，大声说，“我也不去了，有什么事儿你跟朱永说，我们听你的！”
“嗯。”收起手机，吴岳冲天吹了一声口哨，“妈的，毛孩子也‘扎煞’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