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保松困惑不解。
“幕府时代,有一个终生嗜棋的棋痴死后到了阴间。他的棋艺十分精湛,没过多久就成了阴间最强的棋手。于是有一天,在阴间已经找不到对手的他去向神挑战,结果竟然输得毫无还手之力。这个棋手回到阴间,感觉到棋艺实在博大精深,自己几十年的功力远远无法与神相提并论,于是他立志留在阴间,用无限的时间穷尽棋盘上的变化,他相信终有一日他能够击败神。”
“但他没有做到。”秀荣静静地说道,“每次与神对弈,他永远差了一点,从未胜过。终于有一天,神告诉这个棋手他从根本上错了,棋招是无穷无尽的,试图穷尽棋招的做法不仅胜不了神,连人也无法击败。棋手不服,于是他与神打赌,如果当世有人能够击败他,他将离开阴间,重新轮回为人,终生不再下棋;如果当世无人能击败他,他就要将当世所有棋手全部带到阴间,为他穷尽棋招的变化。”
秀哉早已听得心惊肉跳,惊恐不已。他瞪大了眼睛看着秀荣,迟迟无法相信秀荣刚刚说出的那番话。
秀荣看着秀哉惊恐的眼神,哈哈大笑:“田村保寿,原来你也有如此失魂落魄的时候!”
“这不可能!”久保松有些歇斯底里地喊叫起来,“世上哪有什么鬼神,这荒唐的故事怎能服人?”
“若无鬼神,我怎么会站在你眼前?”小岸壮二笑着问道。
久保松惊魂未定,呆呆地看着小岸壮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小岸壮二微微叹了口气,看向东方正微微泛白的天空:“我只不过是他的使者,他让我回到世间不过是为了让我为他试一试当世棋手的棋力而已。若我对他不利,他随时可以将我重新打回阴间。”
“若非如此,我岂愿与当世棋手以命相博?”秀荣仰天长叹道。
“所以你在东京棋界闹得天翻地覆?”秀哉尽力维持住自己的气势,但他已经感到力不从心了。
“不止是我,还有别人。”秀荣低声说道,“那几个人的棋力都比我高,他们也都是已经死去的棋手。”
“不过是些已死的人而已,连现代定式都不知道,棋力能高到什么地步?”秀哉不屑地说道。
秀荣却笑着看向秀哉。
“若一个人可以用几百年的时间来研究围棋,他的棋力会高到什么程度?”小岸壮二低声问道,“我们不过只花了几十年的时间而已,与他们相比,根本就不值一提。”
久保松被小岸壮二驳得哑口无言,终于双腿一软,瘫坐到了地上。
“为什么不早些将这些事情告诉我们?”久保松低声说道,“你可以留下来,与我们共同对抗强敌!”
小岸壮二笑了。
久保松君,你不知道我说了这些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他在心底默默说道。
东方的亮光渐渐布满了整个天空,天色也渐渐亮了起来。
小岸壮二和秀荣静静抬起头,看着已经隐隐现出形状的云彩,各自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在神户,小岸壮二看着久保松,这个与自己十年未见,却从小相互敬佩的关西天才,微笑着深深躬下了身子。
“久保松君,今日一别,恐怕之后来日到了阴间再相会了。”小岸壮二轻声说道,“棋界就交给你了,我希望你我再次相会,是在一个遥远的日子,而不是这几年之间。”
久保松惊魂未定,只是呆呆地看着小岸壮二,不知该如何回答。
秀荣静静走到秀哉面前,低头看着这个跪坐在身前的弟子。
“我以为你永远不会跪坐在我的墓碑之前,看来我猜错了。”秀荣笑着说,“听说你做了名人,这倒也不算坏消息,总算你没有败坏我本因坊家几百年的光荣,不枉我当年费尽心力,复兴坊门。”
秀哉几十年没有再听到有人这样在自己面前高高在上地说话了,但此刻他却只感到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拜伏在这个人身下!
“弟子田村保寿将全力保护本因坊,即使牺牲性命也在所不惜!”秀哉微微躬下了身子——这个人就站在自己身前,秀哉再也无力维持自己的骄傲了。
恍惚间,小岸壮二似乎感到自己又回到了少年时代,眼前那个待自己如亲兄弟的兄长静静地坐在地上。
朦胧间,秀荣看到眼前的秀哉似乎仍然是过去那个瘦弱的少年,惊慌失措地跪倒在自己面前,不发一言。
光阴似箭,逝者不可追啊。
“今后我不会再出现在这里了。”小岸壮二和秀荣几乎在同一时刻,齐声说道,“我们阴间再见。”
久保松和秀哉都猛然一惊。
再看时,眼前只剩下一团浅浅的雾气,雾气消散后再不见人影。
“他们说了?”座主在幕帘后轻声问道。
“是”穷奇答道,“临走前他们将一切都告诉了世间的人。”
“座主大人,毕竟二人手中还有最后的两局棋谱。”混沌说道,“是否先让他们写出棋谱,看看当世最强的少年棋手棋力几许?”
“恐怕没有这个必要。”穷奇抢道,“他们已经变节,其心不随座主,即使真的要他们写出来,怎么能保证他们不在棋谱中做手脚?二位使者既然原本就是为了通风报信而离开阴间,过去他们所给出的棋谱恐怕都不可信!”
“那岂不是要再花费时间去重新评估当世棋手?”混沌怒道。
“堂下不得喧哗!”看到二人似乎要争执起来,左侧侍立的小童高声喊道。
听到小童的声音,二人立刻安静了下来。
幕帘后传来了座主轻轻拔弄折扇的声音,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
“不用看那两局棋谱了。”座主威严地说道,“我有新的办法评估当世棋手的棋力。”
“那么,还需要二位使者上山吗?”穷奇问道。
幕帘后传来了折扇猛然合上的一声清脆的响动声。
“不必。”座主斩钉截铁地说道。
古堡山下,两片雾霭弥散开来。
待雾霭散尽,一位老者和一个年轻人互相恭敬地行了一礼。
“常听闻家师说起师祖,棋艺精妙绝伦,在当世无敌于天下。想不到今日竟能与师祖相见,荣幸之至。”小岸壮二恭敬地说道。
“我听说田村保寿收过一个好徒弟,今日一见,果然是一表人才。田村保寿眼光不错,你若不是年纪轻轻便离开世间,恐怕如今座主要面对一个强敌了。”秀荣笑道。
施完礼,二人一同向着山顶走去。
“我原以为您是真的要与当世棋士为敌,因此才一直不敢与您互通消息。”小岸壮二说道。
秀荣哈哈大笑:“我也是。我临走前已经找到了能拯救棋界之人,此行总算了无遗憾了。”
小岸壮二也大笑起来:“我也是……”
三个字,却让二人都如同听到了什么绝世趣闻一般乐得前仰后合。
二人一边走一边笑着,如同两个疯子。笑声在山间如波纹般荡漾着,全然感觉不到一丝死亡的气息。
“悠然一子落于天!”秀荣突然仰首看着已经夜色已褪的天际,高声喊道。
天上的云彩幻化,影影绰绰,犹如黑子白子一般。
“日月星辰胜负间!”小岸壮二随即跟着如唱和一般,对着苍天喊道。
东方已缓缓升起的太阳将光泽镀在了二人身上,使得二人看上去好似镶了金边。
“生生死死何足虑?”秀荣对天吼道。
“烂柯一局三千年!”小岸壮二仰首长啸。
紧接着是狂放的笑声,声音在山间久久不散,似乎草木都为之侧耳。
隐隐地,二人的脚底升起一丝丝淡淡的雾霭。雾气缓缓向二人的身上蔓延开来。
他们能感觉得到,自己的身体正在慢慢化作一片虚无,一切似乎又要回归到他们熟悉的万籁俱寂当中去了。
第一次体会这种感觉的时候,他们都很恐惧。但是这次,两人一点也不感到惊慌了。
“小岸壮二,到了阴间我们好好对弈一局吧!”秀荣笑道。
“弟子愿与师祖来一次十番棋!”小岸壮二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