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究竟是要伤害棋界,还是要帮我们?”木谷实轻声问道。
年轻人的笑声却更大了。
“这问题的答案,恐怕我自己也不知道啊……”
年轻人看向窗外,似乎有朦胧的光线透向屋里来了。那应当是黎明时分,天边泛起了浅浅的白光吧。
“天快亮了。”年轻人低声说道,语气充满哀伤,“天大亮之时,这扇门就可以打开了。”
说着,年轻人渐渐化作了一道雾气,竟消散于无形了。木谷实亲眼目睹一切,睁大了眼睛,不知所措。
黎明的街道上仍旧是一片黑暗,微微泛白的东方天空对于这片深深的黑暗没有多少影响。浅浅的雾气在这散不去的夜色中丝毫无法引起注意,但渐渐消散的雾气却突然又猛地聚集起来!
待雾气散尽,一个穿着长袍的年轻人站在街道的中心,痴痴地看着不远处守在屋檐下男人。
看到年轻人现身,等了一夜的久保松微微笑了。
“果然是你。”久保松笑着,声音像是锈蚀了多年一般,“好久不见了,小岸壮二……”
天快亮了。老者在心底暗暗说道。
他静静落下了最后一粒白子,将最后的官子收完。
吴清源微微颔首,示意愿意就此结束棋局。
“不用数目了。”老者缓缓说道,“多谢指教。”
吴清源也微微躬下了身子:“多谢指教。”
棋盘之上,黑白两军各划疆界,不分胜败,正好弈成一局和棋。两人都是顶尖高手,对弈之时就已经对双方目数了然于心,不需要再验证一遍了。
老者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稚气未脱的少年,心底暗暗赞叹着。
才华横溢,前途无量……
“我曾数次与当世最强的棋手争棋。”老者低声说道,“即使面对令我畏惧的对手,我也从未在棋盘上退让分毫。我一直以为,在棋盘之上,唯有咄咄逼人,不给对手以生路才是制胜之道。吴清源,你是第一个让我对此念产生动摇的人。”
“先生言重了。”吴清源恭敬地躬身说道,“老先生的棋,力量惊人,清源不敢轻易交手,因此才处处退让,全力腾挪。老先生的棋,杀伤力之强令人叹为观止,难以想象老先生年轻的时候会是一位多么令人畏惧的棋手。”
老者哈哈大笑,笑声放肆地在小小的凉亭间回荡开。
这局棋,老者步步紧逼,处处用强,全力想将战局搅乱。但吴清源的棋型看似薄弱,真正攻进去却如同拳头打在棉花上一般使不出力道,再强的攻击似乎都只能被化于无形。棋行至中盘,老者奋力将吴清源左下角的大军团团围住,让吴清源退无可退,吴清源竟然豪迈地弃掉了左下角整整十八粒黑子,全军转向在白军的包围圈外又将白军围住,竟反而在中腹围出一片巨阵!
退一步,整局棋却顿时柳暗花明!
行棋并不唯有步步相逼才能制胜,以退为进又何尝不可?
老者笑着,却在心底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想不到自己下了几十年棋,竟在大局观上输给了一个黄口小儿……
老者的笑声渐渐弱了,吴清源仍然只是恭敬地看着老者,静静等待着老者的复盘。
“三三的布局,很有趣。”老者缓缓说道,“这是前无古人的布局法,是一片尚无人涉足的领域。你要继续研究下去,这种独特的布局法在你将来面对强敌时将成为一招撒手锏!”
吴清源却笑着摇了摇头:“再过几年,只怕人人都会研究三三布局,这种布局法迟早也会被研究透的。”
“但至少几年之内,它能拯救棋界!”老者斩钉截铁地说道。
吴清源微微一愣。
老者看着吴清源:“棋界即将迎来一个你无法想象的对手,这个人的棋力远远超过当世的任何一个高手。不论本因坊秀哉,还是你的师父濑越宪作,没有人是他的对手——甚至我也远远不能与他匹敌。再过不久,他就会出现在棋界,那时恐怕棋界将有一场前所未有的大劫难。吴清源,也许你是拯救棋界的希望所在,但你现在还远远不够火候。你必须变得更强!”
公园外渐渐传来了隐隐的人声,人声越来越大,似乎显得有些嘈杂。
老者看着不知所措的吴清源,笑了:“有人来找你了,出去看看吧。”
吴清源像是从梦中醒来似的,猛地回过神来,果然听到外面似乎隐隐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他站起身,恭敬地对老者鞠了一躬,走出凉亭。走了几步,吴清源突然回过身来。
“老先生,您愿意留下与我们共同对抗强敌吗?”吴清源轻声说道。
然而,他回过头去的时候,却看到凉亭里的老者已经不知所踪,棋盘上一粒棋子也没有,似乎从未有过什么棋局。
本妙寺是东京的一座古老的寺院,寺院内的一处胜景,便是历代本因坊家主及迹目的墓碑。
秀哉静静跪坐在碑林之间,在朦胧的夜色中微微闭着双目。
四下无人,秀哉俨然如碑林中的一尊塑像一般。
在一片寂静之中,秀哉听到了微微的长袍飘动的声音。他缓缓睁开眼睛,看到一个老人静静地站在不远处。
秀哉微微笑了,老者也微微笑了。
“我每夜都在这里等着。”老者缓缓说道,“我以为不会有人记得我是谁了……”
“怎敢忘记。”秀哉微微颔首,“弟子田村保寿,拜见师父。”
本因坊秀哉的师父,前代名人,本因坊秀荣。
秀荣笑着摇了摇头。
“多年不见,你还是和以前一样。”秀荣说着,“明明一副侏儒的骨架,坐得端正了却总觉得你看上去比别人更加高大。你就是有这一股让我厌恶的天生的王霸之气。”
秀哉静静听着,等待着秀荣说到正事。然而,秀荣说完这些话,却只是静静地看着秀哉,一语不发。
两人对视着,一动不动,却似乎在无声地战斗着一般!
令人窒息的沉默。
“你为什么没有死?”秀哉低声问道,语气中却没有丝毫谦卑。
真像你说的话,田村保寿。秀荣暗暗想道。
“我确实已经死了,就葬在这本妙寺内。”
“死人怎么下棋?”
秀荣却哈哈大笑。
“田村保寿,恐怕你太小看死去的人了……”
“我确实在十年前就死了。”小岸壮二低声说着。
久保松却微微有些惊悚。
神户的街头,夜色还未消散,只有东方的天空上有浅浅的光辉。
“你是亡灵吗?”久保松低声问道。
小岸壮二却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有时候我甚至会觉得,我所看到的这个神户,这些棋手,这几局棋,甚至多年不见的好友,都不过是我的幻觉而已。”
久保松微微皱着眉头,他不想继续讨论这个令他毛骨悚然的话题,他有着更多重要的事情想问清楚。
“你的棋艺似乎比十年前高了很多。”久保松说着。
“这是因为我死后仍然在下棋。”
“死后?在哪里下棋?”
“在阴间……”小岸壮二淡淡地说道。
“看来阴曹地府挺合师父的心意。”秀哉尖刻地讽刺道,他心中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惧。
秀荣却毫不在意:“如果是为了下棋,阴间确实是比这个世界更加合适的地方。在那里,我们不会死,我们可以有无穷无尽的时间来研究棋艺。在那里,我们不用在乎年迈体衰,不用担心生老病死,到了那里我才知道,我昔日所学的棋艺根本就是九牛一毛,不值一提。”
秀哉在心底猛然一震,他似乎有些感到不寒而栗了。
“敢问师父,阴间既然是如此极乐的地方,师父又为何要回到世间来呢?”
“我从来没想过要回来。”秀荣微微叹了一口气,“我本是已死之人,于这世间再无关系,我怎么会想到有一天还要再回到这里,甚至还要再与你相见……”
“有人带我们回到了世间。”小岸壮二轻声说道,“一个棋手——阴间的棋手。”
“为什么?”久保松惊讶地问道。
“因为一个赌局。”小岸壮二答道,“一个棋手与神的赌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