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谷实并不是怪罪吴清源不来送行,而是他很清楚吴清源不会无缘无故不到——他担心吴清源那边也许出了什么事情……
吴清源感到很奇怪,他站在公园里不知所措。
他的手里拿着今天早上被塞进自己家门缝中的信——木谷实写给他的信,让他早上不要去车站,而是到这个公园等他。
信上还特意写明要吴清源别告诉其他人。
明明说是要坐火车去关西探亲,现在却在门缝里塞信,似乎是件十分紧要而且特别的事情。吴清源照信上所说来到了这个公园,没有对任何人讲。可是约定的时间已经到了,仍然没见到木谷实的影子。
吴清源感到有些不安,他有些怀疑这封信的真实性。如果信是假的,他就错过了好友木谷实的送行,这将让他内疚一阵子。可是,万一信是真的呢?吴清源并不善于辨认字迹,此刻完全无法对信的真假作出判断。他犹豫不决,只好在这里继续等下去。
“吴清源。”有人在吴清源的背后喊起了他的名字——但并不是木谷实的声音。
吴清源回过头看去。
前田陈尔正站在吴清源的身后,静静地看着他。
“前田君?”吴清源十分诧异,“你怎么也在这儿?你也收到了木谷君的信吗?”
前田陈尔微微笑了,笑容显得有些狰狞。
“跟我来。”他缓缓转过身去,“我告诉你这是怎么回事。”
说完,前田陈尔向公园深处走去。吴清源不知所以,但仍跟着前田陈尔将信将疑地走了进去。
公园的深处,有一个凉亭。凉亭里,有随时供人下棋娱乐用的棋座和棋子。前田陈尔带着吴清源向着凉亭走去,一路沉默着。
“请坐。”到了凉亭,前田陈尔指向棋座。
吴清源犹豫不定,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前田陈尔已经入座,看到吴清源仍站着,于是又伸手指向自己对面的座位:“请坐。”
“木谷君在哪里?”吴清源问道。
“木谷君……”前田陈尔狡黠地笑着说,“他的火车大概十分钟前已经出发了。”
吴清源一惊,愣在原地,手上仍拿着那封信。
“你收到的那封信,是我写的。”前田陈尔接着说道,“吴清源,你太好骗了。”
吴清源有些气恼,但是并没有愤恨起来,只是有些沮丧地转过身打算离开。
“你要走?”前田陈尔有些意外,“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把你骗出来?”
吴清源有些无奈地嘿嘿笑了:“日本棋院里想戏弄我的人有很多,只因为我不是日本人。我早就习惯了这种日子,只是我从没有想到前田君也是这样的人。”
这样的回答倒是让前田陈尔完全没有想到,他原本认为这样将吴清源骗出来必定能激怒他——既然吴清源没有被激怒,那接下来的进程恐怕不会如前田陈尔所预料的那样顺利了。
“我不是来戏弄你的。”前田陈尔强作镇定,“我是来找你决战的。”
吴清源原本已迈步离开了凉亭,听到前田陈尔这句话又诧异地转过身去:“决战?”
“你敢不敢在这里与我决战一局?”前田陈尔高声喊道,“赌注由你决定,赌得多大都行!”
原本前田陈尔预想吴清源此刻必定被激怒,只要前田陈尔提出决战吴清源必定毫不犹豫地应下。但如今吴清源没有生气,而职业棋手的规矩是除本门内切磋外,绝不下没有对局费的棋。吴清源不会因为盛怒而应战,那么只好让他来赌棋了——吴清源此刻心里即使没有愤怒也必定有所不满,这时候让他决定赌注仍然有希望让他认真起来。
然而,前田陈尔看到吴清源竟然在笑!
“我刚来日本的时候曾经向濑越先生保证过,绝不与人赌棋。抱歉,前田君。”吴清源竟躬下身子向前田陈尔行了一礼!
前田陈尔感受到了巨大的羞辱。他来求战,吴清源竟然完全不在意,难道在吴清源心底前田陈尔的棋就如此不值一提吗?
“吴清源!”前田陈尔几乎歇斯底里地叫起来,“只要你肯与我决战,我就告诉你前日比赛时秀哉师父那步妙手的原委!”
就算你吴清源不在意我,但你不可能不在意名人胜负赛吧!
吴清源愣了愣,紧接着竟又笑了!
“棋已至此,我败局已定。胜败本是平常事,不必过于纠结于此。”吴清源的语气轻描淡写,不像是强作淡然。
前田陈尔几乎绝望了。
天下竟有这样的人!我费尽心机不过是为了激怒你,让你使出全力与我一战!
吴清源,难道你就无欲无求吗?
“你到底要怎样才愿与我一战?”前田陈尔不知是在呵斥还是在哀求。
吴清源被前田陈尔的这一声喊叫震慑了,他沉默了很久。
“前田君。”吴清源轻声说道,“你我上次交手该是在两年前吧。”
前田陈尔定了定神。
“两年前的秋季手合赛,你拿黑棋。”前田陈尔感到那一幕幕恍如昨日,“我中盘认输。”
吴清源竟有些羞涩地笑了!
他迈开步子,再次向凉亭走去。
“若不设赌注,我便与你对弈一局。”吴清源平静地说道。
“你想击败吴清源?”蒙面人的声音冷峻而平静。
前田陈尔房内的烛光微微抖动着,将前田陈尔的脸罩入躁动般不安地闪烁中。
“只有击败吴清源,才能让师父知道我有能力继任本因坊!”前田陈尔说。
“可你比不上吴清源。”
“胡说!”
“这恐怕是人所共知的事情吧。”蒙面人的语气淡定而从容。
前田陈尔想要反驳,却不知如何开口:“那只是世人没有认清我前田陈尔的实力罢了。昨晚你教我的七套招法,若换了吴清源来,他能背得下几套?”
“若能背得下三套,就是天下奇才了。”蒙面人说道,“你能背下七套招法,实在让我吃惊。不过,我仍然认为你的天赋比不上吴清源。”
“为什么?”
“因为吴清源不需要背招法。”蒙面人仍然淡然地说道,“他的招法很新鲜,不受任何制约,常有天才的构思。名人胜负赛上,他的前三手棋不落俗套,精妙异常,只用这三手就让秀哉苦战了三个月。你虽然背棋谱的本领远在吴清源之上,但你没有他这样的才华,所以你不如他。”
“对局时随意想出的行棋,怎么能与精心研究准备过的招法相媲美?”前田陈尔不服,“我偏要向天下人证明,只要对吴清源稍加研究,击败他绝非难事。”
蒙面人轻声笑了。
前田陈尔耐心地等待着蒙面人的笑声停下。他知道,蒙面人笑过之后,就将进入正题了。
“吴清源的棋,很独特,难以预测。”蒙面人说道,“但是最近他似乎很喜欢落子三三。”
三三是棋盘角上横向第三线,纵向第三线的交点。这个点几百年来都被认为过于靠近角地,不是有利的布局着点,因此本因坊家将这个点定为“禁手”,是严禁第一手落子的地方。
名人胜负赛上,吴清源的第一手就落在了三三,这让秀哉措手不及,也为秀哉之后陷入苦战埋下了隐患。自名人胜负赛开战之后,很多棋手都开始认为三三其实有着独特的战术作用,只不过几百年来一直被人忽略了。
“初手落在三三不是什么高明的招法。”蒙面人说道,“秀哉之所以陷入苦战,是因为这一步棋将他激怒了。心不静,就容易被蒙蔽双目。”
“那么,初手三三该如何破解?”前田陈尔问道。
“破解之法,几百年前就有了。”蒙面人平静地说道,“本因坊先辈之所以将三三一点定为禁手,是因为他太过靠近角地,一旦被对手从外围限制住,这片角地上所得的几目棋根本不足以弥补对方所取得的雄厚外势。要想克制三三的布局,只需要如几百年前的本因坊先辈那样,将三三一子封住即可。”
前田陈尔默默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