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等吧。坐在接待室硬硬的长条木板沙发上,我忽然感觉有点拘谨起来,毕竟这是在军营里,军人要讲究坐相的,在教导队集训的时候,教官告诉过我们,坐的时候上身要端正,脖子要树直,两脚要并拢,双手放在膝盖上,不能左顾右盼。何况,这里还有一个战士在看着我,职务没我高,但毕竟我自己也还是个红牌学员,他可是已经快当两年兵了,要是在教导队,说不准就是我的班长。我即将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他也算是我到这个部队来面对的第一人,一定不能让他小看了我这个学生官。于是,我板着身子坐得溜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其实,前方什么也没有,仅是道粉刷的很白的墙而已。恍惚中,那个上等兵转头看了我几眼,再回头过去的时候,好像嘴边带了一丝浅笑,多年以后,我一直也没弄清当时他那一笑是发自内心对我的敬佩,还是感到我的行为呆板,不可思议,反正我是感觉良好,第一次迈进野战部队的大门,形象分肯定没丢。
就这么枯坐着,没过一会儿,脖子开始酸,腿也不得劲,腰更是挺得直麻,额头上也沁出了一丝细密的汗珠,我这是干什么啊,自己和自己过不去,心头鼓起的劲正在一点点往下泄,马上感觉就要挺不住的时候,忽然响起了开始操课的军号。八点钟在漫长的等待中不期而至,我压着嗓子长长吁了口气,小心地问那个上等兵:
“我可以进去了吗?”
“进去吧,干部科在三楼。”
得到允许后,我赶紧起身正正衣冠,背上背包,拎着皮箱,踌躇满志又有点张皇地向办公楼大步走去。
(待续)
(接第一章)
轻敲干部科办公室的门,喊了声“报告!”,里面传出“进来”的声音。推开门,靠南侧的窗户底下并排摆着两张桌子,一个年轻的军官坐在其中一张桌子后,另一张则空着。他肩膀上一杠三星告诉我这是个上尉,方脸浓眉提醒我这不是副中队长的表哥,站在门口,我迟疑了一下,诺诺地问:
“首长,请问刘益中在吗?”
“哦,他不在,下部队蹲点去了。你是来报到的学员?”
刘益中不在!能罩着我的人竟然不在!我心里忽然慌乱起来,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除了他,我谁也说不上话,没有人能帮我,那有可能的后果就是把我分到兔子不拉屎的山沟里去,那可一切全完了。
正在此时,上尉又开始发问:“是不是来报到的?”
“是,”回避是不可能的了,听天由命吧,我答道:“首长,请问报到要找谁?”
“找我,我就是主管这件事的,进来吧。”
放下背包和行李,我拿出报到通知书,上尉接过去看了看,一边自言自语地说“学工程管理的大学生啊,难得难得。”一边从抽屉里拿出一本花名册,翻开几页后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报告首长,我叫韩迪。”其实,报到通知书上写得都有,上尉是多余一问,我心里嘀咕着。
“韩迪,按计划你被分到C团了!”上尉用手在花名册上指了指,然后又从一堆文件中找出一张纸递给我,“拿这个去报到吧!”
我的脑袋“嗡”地一下,机械地接过上尉递过来的那张纸,又是一张报到通知书,上写“C团:根据年度干部学员分配计划,兹介绍韩迪一人前往你团报到,请接洽!”下面落款处赫然盖着猩红的“中国人民解放军陆军第XX师政治部”大印。天啊,原来我还没来之前,部队早已做出了分配安排,这张通知书已经提前写好了,就等着我来呢。
我呆立在当地,捧着那张决定我去向的白纸,心里忽然涌上来一股莫名的凄凉。上大学奋斗了四年啊,一心想着要跳出农门,去城市里寻找创造自己的幸福生活,可现在,却竟是要去偏远荒凉的山沟,这样一头扎进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走出来,也许,青春就会这样永远被埋藏在大山里。
“怎么了?”看我傻傻痴呆的样子,上尉盯了我一眼。
“首长——”
“别叫我首长,我不是首长,让你这么一直喊的我自己都不好意思了,我姓陈,你叫我陈干事好了。”
“是,陈干事,”我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问,“刘益中什么时候能回来?”
“早着呢,他得蹲一个月点,前天刚下去,找他有什么事吗?”
“陈干事,我……我……”
我什么啊,其实我自己都不认识刘益中,没见过面不说,也不沾亲带故,仅凭副中队长一个电话,他即使在这里,这个忙帮还是不帮尚在两可之间,此时此刻,我真得感受到了什么叫绝望。
“你还有其他事吗?”陈干事不解地看看我,“没事的话我还要到主任那里去汇报点工作。”说着,他拿起桌上一卷文档,夹在腋下,做好了出门去的准备。
“陈干事,你看能不能把我分到A团呢?”心一横,也不知道从哪儿冒出的一股力量,这句话竟然脱口而出。
“A团?为什么?”陈干事瞪大了眼睛。
“我是从农村出来的,家里人一辈子也都生活在山沟里,我知道C团那个地方,很偏僻也很荒凉,要是到那儿去工作的话,将来恐怕说媳妇找对象都困难……”我期期艾艾地还想往下说,陈干事已经完全理解了我意思,他摆摆手制止住了我,把那张通知书从我手中拿过去,迟疑着又坐回到办公桌前。
我紧张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手心脑门上已全是汗。
端量了半晌后,陈干事忽然从文具盒里拿出一个刀片,轻轻地把“C”刮掉,然后提笔在上边填上“A”,用指尖弹了弹,把通知书又递给我。
我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他自嘲地笑笑:“这是违反原则的事,但好在原计划去A团的一个学员不来了,你就算是顶替他吧。还有,其实我和你一样,也是大学生特招入伍的,家也在农村,我理解你说的一切。”
就这样,我来到了A团。
(待续)
A团安排我去三营九连当见习排长。来团部接我的是个志愿兵,自我介绍姓牛,当兵第八个年头了,于是我便喊他“牛班长”,他憨憨地一笑,说你是干部,我再老也是个兵,论岁数你肯定没我大,就喊我“老牛”得了。恭敬不如从命,于是我便跟着老牛去九连报到。
一路上,老牛简单跟我介绍了一下连队的情况。九连和团部在一个营区里,住的是三层宿舍楼,但现在连里就他一个人在家留守,其他人全部外出到唐山搞劳务挣钱去了。部队还能出去挣钱?老牛笑笑,你进咱部队大院时没注意到吗,院里的兵已经走空了,除了老弱病残和在家警戒值勤的人员以外,全都出去干活挣钱了,听说,每年能为部队挣个二三百万呢,到底多少咱是个兵也不太清楚,但现在很多部队都这样做,和平年代嘛,又不打仗,部队要靠自力更生发展生产经营来弥补军费不足。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问:“老牛,咱们连现在唐山,我是不是还要去唐山啊?”
“那倒不用,月底天一冷活干不了就都撤回来了,我已经打电话请示过连长了,连长让你和我一起在家留守。”
九连离团部并不太远,二十分钟功夫就到了。老牛把我领进二楼一个房间,那里有两张床,一张床有人住,一张床是空的。老牛指指那张空床,让我住到那里,然后告诉我说,所谓的留守,其实就是看护连队的营房和物品,现在所有不住人的房间已全部落锁,留守人员每天的任务就是察看一下有没有破坏掉的,再打扫打扫卫生。这么简单啊,那天天早上不出操吗?老牛狡黠地笑笑,以前就我一个人,现在加你才俩人,怎么出啊,早上安生睡你的大觉吧,不过晚上得注意点,九点准时熄灯,是拉闸断电那种,想看书什么的,得自己买个手电筒或者蜡烛。
收拾好内务后我站在窗前向远处眺望,前面不远处有一个很大的操场,除了中间那条环形跑道泛着白色有点显眼外,其他地方全被杂草覆盖着。操场上空无一人,没有我想象的那种热火朝天的训练场面,没有人在走队列,也没有人在练射击瞄准,更没有人在练战术,在教导队时好歹我也我见识过了一些训练内容,但在这里统统没有看到。一阵风过,空荡荡的操场上旋起一个风柱,杂草和树叶在风柱中不断地爬高、爬高,然后猛地折向南去,直至再也看不到它们的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