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不当回事好不好。不联系我,是你不对。人家以为,你被学校开除了。或者找到工作,去外省了。又或者,被汽车撞死了。缘故后面再说。总之,想得到的灾难,我都想到了。所以才急。”
“谢谢关心。”
“你难道不担心我吗?担心我大病一场;或者在男同学的穷追不舍下,移情别恋。又或者,下班时被蒙面人捉去,在阴暗的巷子里嘿咻嘿咻。嗯?”
“你想多了。”
说话的时间里,两人已经走出校门。等了约摸五分钟,和十几个乘客一起,涌进水泄不通的公共汽车,被挤在门边,动弹不得。桐梓坡下车时,哪边的天空飘来一团黑云,遮住太阳,豆大的雨滴“吧嗒吧嗒”洒落下来。王静抓住我的手,拐进甬道,在樟树林中小跑一阵,来到一家古色古香的酒楼门前。似乎刚建成不久,红色的琉璃瓦也好,白色的木板墙也好,都格调优雅,洁净异常。檐廊里挂两只西瓜灯笼。门楣上方横着写有“顺口溜酒楼”字样的牌匾。两侧的墙上,则是红纸黑字的对联。上联:
迎宾十菜一汤,尝八宝鸡、凤凰腿、全家福,山珍海味,直吃得挺腹伸腰,花公款何必小气。
下联:
陪客一桌十座,品五粮液、杏花村、味美思,佳酿名酒,喝他个天昏地暗,慷国慨干吗伤心。
进得里面,又见柜台后面的墙上贴一幅书法:
喝白酒,摸白腿,打白条;喝红酒,亲红嘴,收红包。
点罢菜,被女侍领进包间。木制的墙壁和地板。打开木格窗户,可以望见外面的一片桃花。
“饿死啦。”等菜的时间里,王静难过地说,“两天没有进食了。”
“怎么?”
“囊中羞涩,就两枚硬币,还是饿得晕头转向时,从皮箱底层找到的。不好意思向同学借钱,所以这次实习,我可是吃尽了苦头。”
这时东西上桌,我为王静盛饭,为自己开了一瓶啤酒。
“慢点吃。”见王静狼吞虎咽的样子,我劝告,“小心咽着。”
“点了八个菜,不介意吧?你买单哟。”
我在脑袋里计算身上钞票的数量,好像不够付款。结账时把王静作抵押,回去拿钱便是。
“请女朋友吃顿饭也不乐意。嗯?”
“哪里。多吃点。别客气。”
“才不客气呢。”说着,王静鲸吞几口,然后拿医生查看体温计的眼神看我的脸,问:“想听?”
“想听?”我不懂。
“我是银行里有三百万存款的富婆,说过吧?百万富婆沦落到弹尽粮绝的地步,不觉得滑天下之大稽?”
“如果是难言之隐,不说没关系。”
“不是难言之隐。是实习期间,做好事。”
“呃。”
“这‘呃’,啥意思?”
“没啥特别意思。”
“拜托,别心不在焉好吗?好歹两个月没有见面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别人又亲又抱的,你却像冰棍儿。想不想听嘛?究竟。”
“说说看?”
发生在两周前,王静在上海的一家公司已经实习一个半月。那天,由于工作中被上司训斥,心情不好,下班后便独自步行回几里之遥的住处。路过天桥。一个三十五岁上下的妇女手扶栏杆,嚎啕大哭,看架势,怕是轻生。王静上前劝阻。妇女“嗵”地一声,跪在地上,抱住王静的双腿,说五分钟前,女儿还待在这里,自己只是去了一趟附近的公厕,回来就不见了,恳求得到王静的帮助。
无奈,王静带妇女在附近一带转悠。蔬菜市场,百货商店,汽车站,想得到的地方都去了,也向不下二十个人打听过,可就是没有线索。期间,妇女自怨自哀,问这问那。没有戒心的王静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夜幕降临时,一个少年挡住两人的去路,大概十五岁,问是否正在寻找一个六岁的女孩。妇女说是的,你怎么知道?爷爷说的,少年回答,爷爷是神仙,世间歹事,无不洞悉。两人决定求助这位神仙,被少年带去附近的小巷。小巷深深,拐弯颇多。到得第四个拐角,少年说前面就是爷爷的寓所,爷爷既是神仙,不便接见,叫两人等候,自己去去便回。约十分钟后,少年回来了,一起回来的,还有妇女的女儿。
“后来呢?”见王静迟迟不再开口,我问。
“后来,妇女在女儿屁股上打了几下,搂在怀里哭鼻子。我感动得也哭了。再后来,少年转向我,说爷爷夸我是好人,可是好人未必有好报,不久就有灾难降临,毁灭我的人生。我不相信。于是少年讲了一堆我的情况:83年出生呀,生日是5月1日呀,父母双亡呀,在长沙读大学呀,成绩差劲呀,特长是跳远呀。简直是魔咒。甚至,连我爱吃蛋炒饭都晓得。怎么可能呢?你都不晓得吧?”
“不晓得。”我说。
“所以,我害怕得不行,估计脸都青了。心想会是怎样的灾难呢?有没有化解办法呢?知道灾难是什么不?”
“什么?”
“你。”
“我?”
“对。说你,或者你的家人会死,就在这几个月。这也是我刚回学校,就急着见你的原因。”
“那老东西连我都晓得?”我有些吃惊。
“不晓得。只说和我关系亲密的人。关系亲密的,除了你,没有别人吧?”
“我怎么知道。”
“说你的死,对我打击很大,以致人生毁灭。因为我很在乎你。说的可是‘很’哟。我很在乎你吗?我怎么不知道。我下定决心,不要你死,起码不能死得比我早。”
“怎么才能死得不比你早?”
“少年说,准备一些既诚意,又值钱的东西,在爷爷寓所的神龛上放七七四十九个钟头。我想到自己。我很有诚意的,而且从里到外,全是值钱的衣服。听我这么一说,你猜少年怎么回答?”
“怎么回答?”
“他说灾星爷不喜欢属阴的女人,不光不喜欢,还可能生气。再说把活人供奉在神龛上,也不大像话。话说回来,果真惹怒了灾星爷,后果是不堪设想的,搞不好要倒霉一辈子。想想看,怎样倒霉?”
“想不出。”我想了想回答。
“不是喜欢看小说吗?这点想象力也没有?比如,我们像上学期那样,睡在租屋的床上,你在上面嘿嘿咻咻,我在下面啊啊呃呃。眼看要完事了,却出来一只老鼠,窜到我白白嫩嫩的肚皮上,吓得我半死不说,性欲也没了,还烙上心理阴影,结果半年不让你碰。”
“这就是倒霉?”
“嗯。再打个比方,此刻正在吃饭,对吧?碗里有一颗老鼠屎,被你当成豆鼓吞进肚里了。半小时后,你满地打滚,说肚子痛,必须去医院。到医院后,发现那是一颗吃了老鼠药的老鼠阿的毒屎,医生说立刻开刀,否则性命不保。开刀的医生,毛手毛脚得要命,把剪刀忘记在肚里了,结果不得不把你再次解剖一遍——就这是得罪灾星爷的下场。祸不单行,倒霉的事情一桩接一桩。”
“明白。”我没好气地说。
“明白什么?”
“明白倒霉为何物。后来呢?”
“后来,我把全部家当,交给少年了。”
“多少?”
“八万。本想给得更多,可银行卡里就那么点钱。”
“真大方。”
“有什么办法嘛。人家说了,押五千,可以消灾。押一万,五年无虞。押十万,一生平安。虽说八万不是一笔小数,可是想到你我可以快快乐乐地过完一生,觉得什么也都值了。所以能押多少,就押多少。还想凑齐十万哩,可毕竟是实习,只带生活费过去。”
“还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