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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山洞出来,雪止歇了,壮丽的雪景,让我惊叹不已,花了很长时间,才搞清确实在墓地樱花。眼前的一切:群山、峡谷、樱树林,全被皑皑白雪粉刷了无数遍,晃得眼睛隐隐作痛。两人置身于童话般的冰雪世界。凝目望去,天空仍有少许迟来的雪花,姿态优雅,恍若遗落人间的丘比特背上的羽毛。
上来时的坡道不见了。我脱下茄克,垫在雪里,和张娣挨肩坐下,滑了下去。接着在樱树林踉跄一阵,来到奶奶坟前,刨掉厚厚的积雪,露出黑黑的地表。转而供上猪头肉、点香、烧钱纸、敬酒、磕头。又来到张娣父母的坟前,重做了一遍。最后,从背篓拿出鞭炮,点燃后扔了出去——啪啪啪啪啪。张娣捂着耳朵,一副胆战心惊的样子。
好了,我想,长辈们,安息吧,但愿天国的雪天没有这边冷。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我和张娣明年再来。
虽说折腾了一天,但不是很累。与其说累,莫如说撩人情怀的成分多些。一阵惊险过后,目睹漫山遍野的雪,和在雪光映衬下张娣姣美的姿容,我兴奋异常,浑身是劲,恨不得发泄出来。等张娣收拾完东西,一把抓住她冰凉的小手,奔跑起来。没跑多远,张娣摔倒了。我没有理会,跑出大概二十米的样子,回头喊:
“起来!快起来!”
“有什么不对劲吗?”张娣坐在雪里,神色慌张地环视四周。
“没什么不对劲。”
“以为又有什么怪事发生呢。”
我捧起雪,捏成拳头大小,朝两人中间的樱树掷去。枝头上的雪土崩瓦解,纷纷落下。
“站住!”我制止前进的张娣。
“怎么了?”
“《马桑树儿搭灯台》。记得吗?”
“怎么会不记得。小时候,上山干活儿的大人们经常唱起。苗寨的孩子,个个会唱。”
“来两段?”
“嗯。不过,如果认为我唱得不好,不准笑。”
“不笑。”
我清了清嗓子,唱:
“马桑树儿……搭灯台哟,写封的书信儿与耶……姐儿带哟。郎去当兵,姐儿耶……在家哟。我三五两年,不得来哟。你个儿移花儿别耶……处栽哟……”
张娣唱:“马桑树儿……搭灯台哟,写封的书信儿与耶……郎带哟。你一年不来,我一年……等哟。你两年不来,我个儿两年挨哟。钥匙不到锁耶……不开哟……”歌声悠扬、婉转,宛如春日的清晨漫步山涧,眼观满目绿树,听见的水流声和鸟鸣。我感动莫明,几欲落泪。
张娣唱:“姐儿在家中,勤耶生产……”
我唱:“郎在前方,把敌杀哟……”
张娣朝我走来。
“别动!”
“又怎么了?”
“九岁那年,你说无论叫做什么,都不拒绝。记得吗?”
“记得。”
“答应两件事。依得?”
“哪两件?”
“毕业后,无论你是什么打算,都要叫上我。你还有一年半时间。我只有半年,多出的一年,想为你把什么都准备好,比如钱什么的。你要相信我,相信自己。要坚强,要快乐。因为事情可能没有你想得那么糟。好吗?”
“嗯。另一件呢?”
“伸手。”
“伸手?”
“伸出双手。”
张娣伸出双手。
“不是。这样就成僵尸了。往两边。”
张娣伸向两边。
“转圈!”
“转圈?”
“嗯。像……出色的舞蹈家那样。”
张娣转圈。
“可以停下吗?”
“可以。”我话音刚落,张娣停下。
“然后呢?”
“转了几圈?”
“三圈。”
“再转三圈。不过——”
“什么?”
“可不可抬高下巴,手臂摆起来,像冲上云霄的鸟一样。笑出来,放肆地笑。”
“抬高下巴。笑?”
“嗯。”
如此转罢三圈,张娣生气似的盯着我:“还有什么鬼把戏?”
“没笑。”
“笑不好嘛。”
“笑不好,也要笑呀!”
“好吧。这次转几圈?”
“三百圈。”
“说笑?”
“是说笑。既使说笑,你也照做。不是吗?”
“喔。”
“转吧!”
张娣显得有些难为情:“很少大声笑过,不晓得那样的自己会是怎样。可能丑态百出吧。你不要笑话人家。”
“好。”
张娣转得很卖力,笑得也很惬意,但没有失态。她扬起脸,轻盈地转动身体,欢声笑语荡漾开来。我出神地看着她的身姿:那尖尖的可爱的下巴,那甩动的黑黑的长发,那不无健硕感的腰封式绿色羽绒服,那蓝色牛仔裤裹住的紧绷绷的臀部,那脚底溅起的雪的粉末。我边退边喊:
“你要转得快些,再快些!笑得大声些,再大声些。”然后加快步伐,走远了。
“去哪?”
“前面等你。”
“这里等吧?”
“不。天快黑了。看看四周吧。”
“怎么了?”
“可能钻出一群披头散发,青面獠牙的僵尸。还是逃命要紧。”
张娣失去重心,摔在地上,浑身是雪。
“不转了。可以吗?”
“说过的话,怎么可以不算数呢!”
张娣哭着喊:“那你别丢下我!”
我充耳不闻,飞快地跑到山谷的尽头,爬上山顶,扯着嗓门儿,朝下面晃动的身影喊:
“张娣!我——爱——你!”
有人回答:
“张娣!我——爱——你!”
那不是别人,是我自己的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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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从一期科学观察电视节目中看到:那天的哭声,是气流穿过拥有喉咙结构的岩洞时,产生的怪响。
第十一章尘埃落定
1、
2003这一陌生年轮的到来,让我想起潘朵拉的魔盒,包装固然华丽,可是里面的东西,实在叫人难受。
一开始就有预兆似的,班上,到处是异样的气氛。表面上瞧不出,好像和平时没有两样,细心观察,又确实存在异常的什么。那个“什么”我可以形诸笔墨:大家即将毕业,步入社会,或多或少留恋象牙塔的生活、同学的友谊、校园的一草一木,同时又对社会这个陌生的概念惶惑不安,不知路在何方,不知前方有何景色,因此怅然若失。都是不折不扣的愤青,表现得对学校、社会,乃至国家不屑一顾,心灵深处,却眷念得不行,尽管当时不承认,因为压根儿那样想的。事过多年后,才若有所悟,像现在的我一样。
一旦形诸文字,又觉得和那个预兆关联不是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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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是个多事之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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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学之初,打架事件频频发生。如同《新闻联播》里日益紧张的伊拉克局势,班上男生动不动就和别班大打出手,仿佛第二次伊拉克战争还未上演,校园里的战斗便提前打响了。奇怪,平时表现懦弱的几个成绩优异的男生,此刻也兴奋莫明,听说哪里又有闹事的机会,便头一个倡议:“搞!”此等人物说搞,余者理当拥护。幸运的是,校方站在“五年学业艰难”的立场,不轻易开除学生。实话说,我巴不得开除几个,最好把本班男生尽数除名,如此一来,还能在学校史册上记上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