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娘死的时候，表情很安详。尽管挣扎过，可是，看不出有多痛苦。好像正是通过死，才让身心放松下来。”张娣回忆往事似的停顿片刻，继续道，“要说特别的地方，是血的颜色。不是我们通常看到的红色，而是别的红色。血液里好像添加了牛奶，红色被冲淡了。我抱着娘的头，边哭，边叫她醒醒。血就沾在我手上了。凑近一看，上面有虫，细细的，白白的，肉眼几乎看不见的虫。不过我当时没在意这个，继续哭。真怪，原先无论如何出不了声。现在却哭个不停。我们的爸爸听见哭声，从哪里赶来，问怎么回事？我不知道怎么回事，除了哭，就是摇头。爸爸没有再问。之所以没有再问，是因为事有先例。”

“事有先例？”

“我的祖父和祖母，也是三四十岁就过世了的。知道？”

“知道。家谱上记载，你的祖父，是我们家的书记，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可惜只活到四十三岁，和你祖母死于同一天。”

“他们也是突然死去的。这个也晓得？”

“不晓得。”

“爸爸知道，我的爹、娘、祖父、祖母，是同样的死法，所以才没追问。同样的原因，一直以来，才不希望我们走得太近，尽管这从表面看不出。可是，只要留意爸爸的言谈和表情，我还是觉察到了。我知道，这样说有些不好，好像在说爸爸坏话。可是事情确实这样。爸爸的想法是对的，我们不可以的，这我知道，可心里就是不好受。还不是？那样的话，不就违背爹和娘的遗愿了么？临死前的他们，紧紧抓住我的手，想传达的无非只有两点：照顾好自己；照顾好你。传达这个时，我同样听不见，同样是领会到的。虽说是领会，却比实实在在的言语刻骨铭心得多。

“由此之故，得知你要搬去县城时，我才决定留在苗寨，照顾爷爷和奶奶。那之后，你给我写了好多信吧？我都收到了，也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我不可以给你回信，那是自私的。即便去年的这个时候，跑去长沙找你，我也不知道对不对。因为我的身体里，可能也存在那种三四十岁就使自己不明不白死去的遗传因子。虽然没有证据，可我心里清楚，爸爸也清楚。”

“怎么说到遗传因子了？”

“明摆着呀。祖父母死于那种状况。他们把那种状况遗传给爹，爹传播给娘。肯定也遗传给了我。而我，无论如何不可以传播给你。”

“只是巧合。”

“不是的。高考时，我为什么不报考你所在的学校，而是选择这所医科学校？既然我其实很想接近你。嗯？”

我沉默不语。

“还不是因为，我想明白那种状况是什么。所以，才努力学习，才从宿舍搬来这里。这里安静，我可以专心致志地学习和思考。而且，通过掌握的知识，知道那种状况可能是什么了。”

“什么？”

“基因突变，或者血液寄生虫。DNA构成基因，基因和蛋白质构成染色体。如果是基因突变，毕业后去专科医院检查基因的排列情况和性状就可以得出答案。不过，理论上讲，可能性不是很大。基因有复制功能，把突变复制给下一代，却不可以复制给没有血缘关系的配偶。这样分析，祖父有，祖母不该有，爹有，娘不该有。事实却不是这样。所以，问题又可能出现在血液上。就是说，那种状况以血液为媒介，由丈夫传播给妻子，由父母传播给子女，和艾滋病一样。真是那样，我的血液也有问题才对，也有那种白白的小虫。”

“世上有那种虫么？”

“类似的虫还是有的。猪肉绦虫，听说过吧？还有裂头绦虫。裂头绦虫通常寄生在水生动物的身体里。人类在吃没有煮熟的水生动物时，可能把裂头绦虫的蚴也吞进肚子。蚴分泌一种叫酶的物质，钻进人体，繁殖后代。一旦被寄生的部位不妙，就出现病症，严重的话就不能活了。好吓人的，蚴的成虫。教学片里见过一个非洲老人，医生用钳子把成虫从他的眼睛里夹出来，也就两厘米长吧，拉直后，却有二十厘米。这种寄生虫病在我们国家也相当不少哩。不过，猪肉绦虫和裂头绦虫，都不是通过血液传播，个体也大。我们张家人患的，可能是一种特殊的、目前为止没被医学界发现的寄生虫病。”

“你的血液里发现虫了？”

“每次来月经，我都观察血的颜色，没有发现白的成分。可能这种蚴的成长速度比较缓慢，还没长大吧？当人达到一定年龄，比方三四十岁时，才刚好成虫，长大到肉眼可以看见。果真那样，用显微镜可以观测到吧？每隔一段时间，我就跑去实验室，可还是没有异常发现。怎么回事呢？”张娣寻觅答案似地看着我的眼睛。

“杞人忧天。”我发表看法。

“事情的背后，可能存在我参悟不透的东西。能等？”

“能等？”

“等到真相大白那一天，然后高枕无忧地进去。”

我看着张娣忧郁的眸子，想说戴安全套不就行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真有你想象的那样坏，我也不怕什么。”

“可是，我不能连累你呀。那是万万不可以的。另外还有一点要说：如果，你遇见心仪的女孩，放心大胆地交往，不要在乎我的感受。”

我心头一阵冰凉。

“爱我吗？”我问。

“你说呢？”

“不知道。”

“哪里都让你摸了。你说爱不爱呢？”

“我爱你。”我说，“以前不知道是爱。现在可以肯定是爱。任何东西都阻断不了的小桥流水式的爱。”

“不是可怜我？”

“不是。所以，事情无论怎样发展，我都要和你在一起，永远。”

“如果我死了呢？”

“别说这样的话。”

“我是说如果。”

“我就待在坟边，到死也不离开。”

“这些话，太叫人高兴了。不过，话这么说，可别这么做。我会伤心，会责备自己的。不是么？那样的话，不就等于我抹杀了你的人生？往下的路还很漫长，要快快乐乐地走完，就像欣赏旅途的风景。答应我，别做那样的傻事，好吗？”

“答应是可以。可是你也要答应我，别再胡思乱想。活得好好的，提什么死呢？”

张娣好看地一笑。“知道啦。”把脸重新贴在我胸口，不动了。

“爹娘死后，”良久，张娣想起似的开口。语声轻飘飘的，恍若梦呓。“我身体里，好像多了一台类似时光穿梭机的装置。一旦听到和血有关的事情，就被带去那个时间，那个地点，再次目睹爹娘惨死的经过。而那个时候，我的情绪会很低落，就像上次和你租房时，表现出来的那样。”

“心理作用。”

“嗯。刚才，我表现得还可以吧？没有出现上次的失控情绪。和盘托出后的现在，也轻松多了。好像事情真的过去很久，变得不再可怕了。怎么回事呢？被你分摊化解了吗？”

“全部分摊给我好了。”我笑着说。

“要吗？”张娣抬起脸问。

“要吗？”我不懂。

“箍得人家好痛，不是那方面作怪？”

我松开双手，在床上摊平：“这样行吗？”

张娣笑而不语，握住我下面，来回抚摸。我没想那个，听张娣说“死”什么的，情不自禁地把她抱紧了。所以，再怎么鼓捣，下面依然软趴趴的。直至再次被含进口里，才翘起。不得不翘起，拉皮条似的。一泻而出时，我仿佛听见“嗖嗖”的发射声。张娣进卫生间漱口，出来后依旧趴在我身上。

“好像比进去还要——”

“嘘……”张娣捂住我的嘴，轻轻启齿，“有些话，不可以出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