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不过，感觉有点不可思议。她很外向吧？和你的性格，好像差很远，怎么好起来的呢？”

“我也不明白。班里合得来的，很多。最要好的，只有她。我对她来说，可能也是这样。大概，彼此都在寻求类似取长补短的东西吧。”

“我和你之间，却不存在取长补短的东西。然而，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好。莫如说是我追求的。”

张娣莞尔一笑，没表示什么。

汽车驶离城区，以较之先前两倍的速度奔驰在畅通无阻的公路上了。有些地段的路面不平，司机却丝毫不当回事地快速碾过，跌荡得腾飞起来，又摔落下去。苍翠的大树整齐排开，宛如无边的屏风绵延伸向公路的前方。沿途多是低矮的平房，不时有菜园跳入眼帘。

我向张娣打听暑假的事，她说和往常一样：做功课、家务。我问到县城了没？她说没怎么停留，不过由于爷爷和奶奶的身体大不如前，爸爸和妈妈经常来苗寨探望。说话的时间里，张娣习惯性地正襟危坐。我把帆布包搂在怀里，不时偏头打量她：上面一件短袖衬衣，洁净，刚从服装店买回的一样。下面是显然洗过多次的蓝色牛仔裤，膝盖的部位有些褪色。衬衣顶端的扣子没有扣拢，白皙的脖颈显得既修长，又娇嫩，仿佛轻轻一掐，就会断掉。表情的变化微乎其微，显得有些拘谨。

我苦恼：是你坐来我旁边的吧？为何如此拘谨呢？我捉住张娣搭在腿上的左手，她的表情略微紊乱了下，又恢复平静。良久，张娣握住我的右手，揣在怀里，腼腆一笑，把头偏在我的肩上，不动了。我总算明白过来：张娣的心情或许和我一样，都在希冀对方。只是实现之前，不知如何实现罢了。我的心情豁然开朗了，闻着张娣头发的香味，感受张娣身体的重量，想揽住她的腰，让挨我紧些，又没那样做。我隐约感觉到，张娣在乎的，更是这种静谧的方式。

注意到时，汽车到达一个小镇样的地方。公路在出镇时，被山头切成两条，朝左边的那条下行不远，司机问是否这所大学的学生？听果冻说是的，“嘎”地一声刹车，我们下车后，立刻加大油门，消失在山脚的拐弯处，速度飞快。我想起刚才过来的路上，他可能撞死个人。

虽说是大学，可是大门并不给人以威严感。有阻碍车辆通行的电动栅栏，有兼收发室使用的值班室，中间留一道供学生出入的不宽的通道。值班室的外墙上，挂一块木板，上面用黑色油漆写着该校的全称。如此而已，活活一座即将倒闭的国有企业的入口。

进得校门，一条“V”字形的宽阔马路朝两边铺开，右边是平的，左边是大约25度的上坡，坡顶耸立着尚未完工的图书馆。迎面五层高的教学楼和马路一起，把花团锦簇的庭园围住了。张娣手指教学楼大概第四层的位置，问累吗？要不要去教室坐会儿？

“先熟悉一下环境吧。”我回答。

“我的任务完成喽。这就拜拜。”果冻懒洋洋地说。

“一起走走吧？”张娣一脸希望她留下的表情。

果冻拍了拍我背上的帆布包：“小子，要不要替你保管？背着这东西瞎逛，会被学会生的人当成安利公司的推销员赶出去的。当然，怕东西被偷的话，另当别论。”

我把帆布包交给果冻，说谢谢。

张娣问回寝室还是教室？果冻回答说教室，今天要出以“喜迎国庆”为主题的黑板报。

“十二点去教室找你，一起去外面吃中饭吧？”

“好呀！”

果冻走后，我和张娣爬上图书馆前面的斜坡，来到足球场，里面杂草丛生，一片葱绿，从未有人踢球似的。右边的高地上，耸立着几栋和教学楼一样的高楼。左边横亘着巨型战壕样的山谷，再远就是山丘了。张娣向我介绍每栋建筑的功能：那里是体育馆，那里是实验室，那里是食堂，学生宿舍在高地的另一面，位置上和足球场对称。

“有多少学生？”我问。

“三千左右。八成是女生。好像男人不喜欢学医，我们班四十九个人里，只有十个男生。”

“怪不得这么好的足球场没人用。”我表示惋惜。

穿过足球场，在网球场旁边的石亭坐下。从山谷吹来的强风，打乱张娣的秀发，拉扯着。阳光时而普照，时而躲进云层。足球场上，坐着三三两两的学生，或玩扑克牌，或懒意洋洋地横躺竖卧。也有独自伏在一旁看书的，但她会不时手搭凉棚，同旁边的同学谈论什么。除去树叶的沙沙声，再不闻任何声响了：网球场上没人打网球，旁边的乒乓球台也无人光顾。好一所空旷寂静的学府！

“我也在这里读书就好啦！”我发出感慨。

“真这样想？”

“嗯！虽然和想象中不大一样，可是，给我的实际感觉好多了。只要待在这里，想到这里是你生活过一年的地方，就生出亲切感和感激之情，被人拥抱似的。”

“经常过来好啦。”张娣笑了。

“会的。不过，有你陪伴才行。”

张娣把头偏在我怀里，仿佛在聆听肠子汲收营养的声音。我怀揣工艺品似的搂着她——如此久久不动，倾听风的声音，眺望山谷对面的梯田和远方绿色的山丘。良久，按住张娣的第一脊椎骨，朝骶骨探去。倘若切开这根线条，她可能变成对称的两部分。来回了三次。张娣欠身坐起，羞赧地说：

“好像喜欢碰人家。这里不合适的。被同学看见，多难为情。”

“想你。上次分开后，天天想你。”

“我有那个魅力？”

“还用说！”

“为什么是我？”

“因为喜欢你。从小就喜欢。”

“不该是我的。”

“为什么？”

“因为——”张娣顿了顿，“我们家，属于你们家。一直那样过来的。不是吗？果真结合，就不规矩了。”

“怎样才算规矩？”

“喜欢我到什么程度？”

“脑袋里每天都是你的影子。想得最多的，是上次和你投宿的情景，以及十二岁那年，看到的你洗澡后的样子。我不知道这算什么程度。总之渴望看见你，就像沙漠中渴望水一样。对除你之外的女孩，上不来任何兴趣，连多看一眼的心情也没有。正因为这样，才更加想你。甚至怀疑自己得了忧郁症。”

“如果可以，多想满足你。可是，我的问题好多。”

“什么问题？”

张娣避而不答，愧疚似的盯着我的脸，动情地说：“真想让你快乐起来。”

“没你想得那么严重。”我笑着说，“反倒担心你。”

“担心我什么？”

“说不清楚。”

“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站在你那边的。”

“应该不是担心这个。”

“我是世代为奴的人的后代。注定了的。”张娣不无凄凉意味地说，“这种话，被外人听见，可能觉得好笑。毕竟都二十一世纪了。可是，有的事情，岁月左右不了的。”

我劝张娣别较真，她便再没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