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岳麓奇缘
暑假期间,李自由把我拉进护校队。我向来看护校队不惯,一旦有什么活动,比如,学校是大学英语的考点之一,届时,有大量外校人员。护校队员们便把自己打扮成中南海保镖的模样,守在各个路口,或调度车辆,或引导人流,或对女生大献殷勤,或呵斥男生,遇见领导,便哈巴狗似的,点头哈腰。总之,属于趋炎附势者流,岂料自己成了同党。
职责是保证开学前,学校的教学设施不遭破坏,设备不被盗走。为此,被分成两组,轮流值夜班。每组配发一根警棒、一把手电、两支棒球棍。既没枪,又没砍刀,碰见歹徒,只有逃命的份。不过,我们的后盾很强悍——周扒皮下达任务时如此表示——仓库里的家伙堪比本拉登,从冲锋枪、狙击步枪,到烟幕弹、火箭筒,应有尽有。一听就知道放屁,臭不可闻。
没事时,躺在床上读小说。或者想象与张娣幽会。自慰过多次,想着张娣自慰的。李自由几次邀我去八点半交友会所,都拒绝了。读书困了,睡上一觉。每逢下雨,便和队友赌三公,也有时去网吧玩通宵网络游戏。
如此一来二去,送走七月,迎来八月。我仿佛登上飞往未来世界的客机,时光如云,滑过窗外,不久迎来八月的最后两周。这时,我们被派去学生会,和自视甚高的干部们一起,在火车站、汽车西站和南站打出“热烈欢迎新同学”的红色横幅,下面竖几杆阳伞,摆几张课桌,或为新生家长们倒水,或吹学校的牛皮,或指引搭车。
说来也怪,尽管新生们无不汗流浃背,拖着笨重的行李箱奔波劳顿,脸上却显得十分幸福。何苦非进这所学校不可呢?我黯然神伤,我是待得越久,越麻木不仁,你们到头来也可能落得同样下场。越想越同情他们。
*
迎接新生的工作收尾后,邀李自由爬岳麓山。
“晚上去,不要门票。”我说。
“没看头。去韶山。玩个两三天。”他说。
“也行。”
次日一早,给李自由所在寝室打电话,催动身。他反悔了,说昨晚给董小蓉打电话,破天荒地聊上了,约好今天去湘江钓鱼,问我去不去?没等他说完,我挂断电话。反悔倒也罢了,还想拉老子当电灯泡。
挂断电话后,换了一身AC米兰足球套装,踏出校门。
十米开外的校门左边,有家工商银行,前面的公用电话亭里,一个身着橙色运动短裤的女孩在打电话,声音尖锐得不行。生娃娃后肯定是个泼妇,我边想边穿过马路,拖出椅子,坐在吴记餐馆门前的台阶上。
“米粉还是炒菜?”老吴在里面喊。
“茄条炒肉。”我回答。
因无所事是,每经过一辆汽车,就扳倒一根手指。右手的拇指开始,左手的拇指结束。第二轮的左手刚好变成拳头,老吴说OK了。我搬出餐桌,吃了起来。两碗饭下肚,有人同样拖出椅子,在我对面坐下。
“好面熟哟。”那人冷不丁地说了一句。
抬脸一看,是先前在银行门前打电话的女孩,手拄桌面,双掌托腮,正拿鉴定艺术品真伪的目光审视我的脸。
“和我说话?”我问。
“是。”她言辞简洁。
女孩身穿胸口印有眼镜蛇头像的无袖T恤,同样橙色,从中探出的两条纤细的臂膀,已经被盛夏的阳光晒成古铜色。学生头,瓜子脸,眉清目秀,上嘴唇不无顽皮意味地微微翘起。蛮可爱的,可惜不认识。
“听口气,好像认识我?”
“嗯。”她回答。再无下文。
长时间被人注视着,我有点难为情,遂埋头吃饭。把最后一筷子茄条送进嘴里,拿餐巾纸揩了揩。见女孩仍然没有离开的意思,便抽起烟来。
“能给我一根?”
我递出一根,为她点火。她轻吸一口,皱了皱眉,扔掉了。
“不是芙蓉王?”
“抱歉。买不起。”
“不怪你。”
“不点菜?”我问。
“吃过了,来的路上。卤鸡蛋、小笼包、豆浆。”
我不置可否。
“在这里读书?”女孩指着对面的学校大门。
我“啊”了一声。
“蛮气派的嘛。”
“你不是这里的学生?”
“是。”女孩探出小指,挠了挠鼻翼,“不过,还没报名。喂,帮个忙。对面的东西——”她指着电话亭旁的一口红色皮箱和一个灰色帆布袋,“我一个人扛不动。皮箱的轮子坏了。保安又不让开来的计程车进去。打老爸电话,回答说请脚力。又不是民国,哪来什么脚力。再说了,不晓得在哪里报名。”说罢莞尔,露出浅浅的小酒窝。
我总算明白怎么回事了。
“新生?”
“高中刚毕业。”
“本科?”
“嗯。想学计算机,毕业后当个黑客什么的。老爸却反对得要命,说什么只会花钱,不会管钱,硬是改成了会计专业。”
我点头。
“怎么样?”女孩盯着我的脸问。
“不认识你。你说认识我,是谎言吧?为了让我成为你的脚力?”
“真不认识?”
“不认识。”
“再看看?”说罢,女孩正了正衣领,换了好几种姿势和表情。我留意这些生动有趣的变化,还是没有印象。
“没印象。”
女孩轻叹一声:“其实,我对他的印象,也不是很深。不晓得究竟是不是你。”
我有种被愚弄的感觉。
“新生的报名时间,比老生提前一周。三天前就结束了。”
“晚来几天可能怎样?五花大绑,吊在旗杆上?”
“不至于。”
“就是。要不是老爸苦苦相逼,下个月才来呢。”
“为何?”
“不想军训呗。饱没?”
“早吃光了嘛。”
“那么,行行好?”
我为难。本来打算早餐后练习足球。
“要不,我请客?”
“不——”
我话还没说完,女孩起身,进去把饭钱付了。
“走吧。”折回后,不容分说。
女孩提帆布袋,我扛皮箱。不知皮箱装着什么,奇重无比。
途经足球场时,遇见同班的四个男生,在球门背面的草坪上练习传球,望见我和美女同行,打起了唿哨。听见我喊“过来帮忙啊”,却马上转身,装聋作哑。
足球场上,列满以班级为单位的新生方阵。清一色的迷彩服,天空下尽皆绿色。
好歹走到综合楼时,我筋疲力尽了。叫女孩去附楼的三楼报名,自己在大厅等她。我坐在皮箱上,盯着自己投在地板上的阴影达一个钟头之久,她才下来。
“好多人。”女孩解释。
我忍气吞声,说“走吧”,带她到招待所,对工作人员说声“她是新生,安排一下”,扭头走了。走到广场,背后传来招呼声:“等等!”
女孩吸了好几口大气。
我看着她不说话。尽力了,我想,再找麻烦就说去拉屎。
“还没说谢谢。”女孩仍喘着粗气说,“谢谢你,黄弟。”
我吃了一惊:“怎么晓得我名字?”
“真叫黄弟?”女孩更吃惊。
“行不改名坐不改姓。”
“真的认识呀!”女孩激动地说,“还有个名字,叫黄瓜,对不对?”
“黄瓜?”
女孩指着鼻翼的右侧,笑靥如花:“我,叫王静。这里有疤的王静。一年前,网吧、瓦屋、席梦思、立白、力士、潘婷、黄瓜、王婆。记得?”
“猪八戒!”半晌,我记起来了,
“正是。”
“你的脸?”
“冬天做整容手术来着。”说着,拍了拍脸蛋,“漂亮多了,对不对?”
“对。”我说。确实漂亮多了。
“嗯。重生了似的。不过,别叫猪八戒,多风马牛不相及呀。这次原谅你,下不为例。人家现在,可是如假包换的美女。”
“不叫了。”
“喂,黄瓜,明天有空?”
我说有空。
“请你吃饭,作为对今天的答谢。好么?”
“不用那么客气。”
“不答谢多不好意思。毕竟浪费你一个上午。明天下午四点。地点嘛,老地方。别说你的女朋友是一只母老虎,看见你和别的女孩进餐,就吃掉你?”
“老地方?”
“刚才那家小餐馆。”
“可以是可以。可是——”
“就这么定了。明天见。”
女孩在脸旁五厘米的位置抓了抓手指,表示“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