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之前,怎么不打我电话呢?”
“你有电话吗?”
对,我的手机也好,寝室的座机也好,都对家里保密。
“回头告诉你。”我说,“听妈妈说,你考进株洲的一所大学?”
“嗯。前天报名。昨天分配寝室。今天过来了。后天军训。我现在,和你一样,可是名正言顺的大学生了喔。”
“我是五年制,只能算半个大学生。”
张娣没说什么。
“怎么现在才报名呢?十月过完一半了。”
“第一批新生,都军训完了呢。我是第二批。听说还有第三批。”
“按理说,去年高中毕业吧?复读了?”
“休学了一年。前年,奶奶病倒了,走不开。不知道?”
“不知道。康复了吗?”
“没有完全康复,还拄着拐杖。中风。很难根治的。”
“没人说我坏话?”
“怎么没有。爸爸认为你憎恨他,所以对你听之任之。全家人都好挂念你,特别是爷爷和奶奶。你不回苗寨,连过年也不回,都六年了。”
我不知说什么好。
从这里,可以俯视南湖,约摸两个篮球场大小,一半是水,一半被碧绿的荷叶覆盖了。已经错过观赏荷花的时节,熟透的莲蓬弯着腰,垂头丧气的样子。湖中有座古色古香的石亭,三个女生围坐在石桌旁,可能在下跳棋,隔一会便荡来欢声笑语。长时间注视这些,我昏昏欲睡,不知不觉把头枕在张娣的大腿上了。
“困?”
“有点。”
“睡得晚吧?听那位老伯说,你在宿舍的表现不是很好。”
张娣的语声,和知了、青蛙声一起,在耳畔回荡。我好像“嗯”了一声,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醒来时,阳光的角度变了,周围阒无一人。我搓了把脸。
“对不起。你特意过来,我却睡着了。”
“没关系。”张娣笑了笑。
“睡了多久?”
“两个小时十三分钟。”
“这么久?”我吃了一惊。
“可能,我不该来。”
“对不起。”
“不是指这个。”张娣不看我地说,“你睡觉时,我在想,自己来找你,是对,还是错呢?感觉要发生不好的事情似的。至于什么事情,却不清楚,只是有那种感觉。”
“别多想。你能来,我很高兴。”
张娣若有所思,似看非看地望着前方。
我闻到一股不安的气息,想补充点什么,脑袋却空空如也。
沉默大概十分钟后,我握住张娣搭在膝盖的右手。她没有回避,只是手指轻轻动弹一下,这才把脸转向我,表情迷茫得像个孤儿。我的心情豁然开朗了,想起这里发生的一桩怪事:
班里有个男生,有段时间,每当晚自习下课,就来到这里,躺在石桌、石椅或者石栏杆上,抽泣一阵后,装作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地回到寝室。那个时间,很少有人经过,只是偶尔遇见缱绻的情侣,拥抱在黑黢黢的角落,或亲吻,或爱抚,听见抽泣声,要么走开,要么过来安慰几句。面对安慰,男生总是平静地回答“没事”,而后换个位置,哭够为止。他被女友甩了。匪夷所思的是,非真正意义上的女友。既没约会过,又没看见相片。只是笔友。通过《职业与技术》的交友栏认识,太平无事地通信了两年。不料笔友在最后的信中写道:忍无可忍,往后不联系了。
“好特别的男生。”张娣发表看法。
“知道他为什么伤心吗?”
“为什么?”
“笔友是他自己。”
“自己?”
“另外一个自己。特长、习惯、爱吃的食物、爱听的音乐、喜欢的颜色和明星、人生观、价值观,一模一样。惟独性别不同。他不在乎笔友的家境、高矮、相貌,哪怕是个丑八怪,也愿意走到一起。”
“有点不可思议。”张娣说。
“柏拉图式恋爱,这是。”
“可是,笔友忍无可忍。为什么呢?既然那么有缘。”
“他想不明白。”
“真想看看这个男生。”
“退学了。”
“因为这件事?”
“不全是。他本来就有点神经,总是做出常人理解不了的事情。比如洗脸时,对着水龙头自言自语;半夜三更爬上宿舍天台发呆;坐在床上画稀奇古怪的图案。总之怪癖很多。是个沉默寡言得叫人害怕的家伙,许多同学见了都退避三舍。”
“这样的人,怎么把隐私说给你听了呢?是隐私吧?”
“知道他更多事情的人确实不多,对我却推心置腹。原因可能是他说话时,我没怎么泼冷水吧。加上是老乡。”
“我们县的?”
“凤凰。都是湘西人嘛。”
“可能在你身上,有吸引他的什么。”
“其实,对自己在集体生活中很难相处的性格,他很苦恼,担心毕业后在社会上吃不消,于是跑去心理医院,治疗过三次,也经常打广播电台的热线电话,和主持人谈心。但都没用。三年级没有读完,去深圳打工了。”
“可惜。”
“没什么可惜的。离开这里,不见得是坏事。我有时也跃跃欲试。”
“别那样想。”张娣关心地说,“没有学历,即使走上社会,也没有作为的。”
我没再多说。五点半一到,拉着张娣,来到食堂。进门时,碰见出来的李自由。他左手抓饭盆,右手抓我,瞅着张娣,把嘴凑近我耳边,低语道:
“真它妈的正点。你马子?”
“啊。”我也压低声音回答。
“要上啊。不上的话,哪天被别人上了。”
“被你妈。”
李自由眨了下眼,走了。
大厅里人头攒动。我叫张娣在中间有吊扇的位置坐下。自己只穿背心,脱下的衬衣搁在旁边,表示“此座有人”。然后排队十五分钟,打了两份价格尽管昂贵,却有饭盒奉送的套餐。
“刚才打招呼的,是同学?”张娣边吃边问。
“朋友。不在一个班。”
“朝你眨眼,是有事吧?如果忙,我一个人可以的。”
“他有砂眼,不眨不舒服。”
张娣“呃”了一声。大概饿坏了,吃得和我差不多快。吃到一半时,有人拍了下我的肩,回头一看,是个戴红袖章的家伙。
“有事?”
“请把衣服穿上。”他指着我屁股下的衬衣。声音冷冰冰的,根本不像“请”。
“热。这样凉快。”
“要凉快是吧?在这里签字。”说罢,拿出一摞类似罚款单的玩意儿,摊在桌上,上面有模有样地摆一支圆珠笔。
“操!”我跳起身,捏紧拳头,瞪着他。周围的学生端起饭盆,纷纷走开了。
张娣抓住我的手,朝我摇头,旋即举起衬衣,披在我身上。红袖章这才走开。
“怎么了?”重新落座后,张娣问。
“穿背心,罚款一百。”
“看起来好凶。”
“督察队的人,都是这副德行。”我一边夹菜一边说,“平时老实巴交得可以,一旦戴上卫生巾,就摆出高高在上的架子,当校长了一样。有时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