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在县委大院,他听见一个老头跟本地出身的常务副县长金铨吵架,他听了几句摇头就走。一个集体单位因为有了一个大学生,就想改吃财政饭!有病吧?他对这个黑抽巴干老头印象极次,恼怒地对秘书小张说:“去,过去问问,是哪个单位的?”
张秘书也是从津河带过来的,不熟悉当地人情份往,一会颠颠地跑回来汇报说:“是上川的一个老劳模,三个月没发工资了,想退休都退不了……”
吴双全皱眉道:“我不关心这个,只想知道这老东西这么嚣张,是哪个单位的,叫什么?!”
张秘吃了个窝脖鸡,小声说:“是……是县建筑公司的。”
“建筑公司?”吴双全愣了一下,立即指示说:“快,叫金副县长和那老头一起到我办公室来!”
吴双全亲自给老经理端过一杯热水。听金铨介绍说这就是新来的县委吴书记,老头有点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不好意思地划拉着后脑勺说:“算了算了,算我没说,老胡涂了,净给组织出难题儿……”
“对了嘛,这才像个老党员的样子。”金副县长松了一口气,心想这老帮子挺认得事儿的,吃柿子找软和的捏,一见吴书记,立马草鸡了。
老头说罢就跟书记告别,吴双全把他按在座椅上,拍着肩膀说:“别急,您老的要求不过分,我同意了。”
这屋里所有人都吃了一惊,金铨噌地站起来:“吴书记,您不清楚,上川发不了工资的集体单位不下几十个,这口子一开,明天您的办公室就坐满人了……”
吴书记笑道:“我不清楚?我不清楚什么?上川水库动工在即,老人家的位置比你都重要!还有那几十家连工资都挣不出来什么破单位,谁有脸来见我我让谁倒闭!金县你给我记住喽,从今天起你只想水库的事,一切以水库为纲,其他的瓶瓶罐罐不要舍不得打烂,要么自谋出路要么自生自灭!明白了吗?”
老经理坐在椅子上直搓手,尴尬地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吴书记柔声道:“您老是多少年的劳模了,别不好意思。今后您有事可以直接来见我,不用通过主管县长或秘书什么的……”接着又转身对张秘书说:“记住写个报告,在下次常委会上通一下:老人家从股级直接提副处,等水库建成后,在副县级待遇上退休。还有那个建筑公司是什么性质?”
“大集体!”金铨一愣,答道。
吴双全坚定地说:“转地方国营!工作隶属县经委,财政发工资!这事你去落实。”
“哦……”金铨摸了一下后脑勺。
老头有点懵了,不知道吴书记是开玩笑还是真的。吴双全微笑着问:“听说您老那儿还有个大学生?是搞专业的吗?”看见老人发呆,金铨接口说:“不但是,据说还是个高材生呢。要不是名额被人顶了,早留省设计院了。”
吴双全忽然感到这金铨记忆力非常好,扭头问道:“今年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分配的学生都是人尖子,你给我查查,全县一共有多少?”
金铨张嘴就说:“中专十二个,大专八个,大本就两个”
“往届的呢?”
“文丨革丨前有学历的一百五十八个,工农兵学员二百一十二个。”
“有学水利、土木工程或是建筑专业的吗?”
“没有,除了那个新来的。这还是我特意向市里要来的呢。”金铨补充说:“对了,有一个原水利厅下放的工程师袁钺,在上川改造了十几年,最近落实政策就要回省城了……”
吴双全一愣:“哦,手续办了没有?”
“估计一两天吧。”
“停办!先把人给我留下!”金铨笑了笑:“这个……他本人肯定有意见。再说也不符合政策……”
原来这袁钺家属孩子都在省城,一个人上川农村放了十多年羊,听说落实政策的名单有他,当即激动地脑溢血了,抢救了两天才过来,正在医院躺着呢。你不让他会省,老头敢撞死在你面前!
吴双全不耐烦地挥挥手:“这我不管!提高待遇,做思想工作……总之办法你去想,就是拿绳捆,人也得给我留下!好了,你把那两个学生以及文丨革丨前的所有大本学历的干部档案都给我调过来,我要挨个儿研究。”
大凡数字清楚的人头脑必然清楚,肯定冷静务实循规蹈矩,不幻想不浪漫不易激动。吴双全望着金铨远去的背影吩咐张秘说:“你单独跑一趟,把这金铨的档案也给我找来。”
且说老经理骑着车子摇摇晃晃,三次撞了马路牙子,一次顶了一个老太太的屁股沟儿。还好与那老女人相熟,否则没准派出所见了。老爷子是被天上掉下的馅饼砸晕了,回到公司后还不敢相信这事儿是真的。
甭说老头含糊,职工干部里也没一个真信的。慢说整个上川,就是津河全市都算上,压根就没听说过集体单位还能转国营的。都当是老经理心血来潮,他一说你一听,乐呵乐呵算逑了。
三天以后,县财政局长亲自坐着县农行的押款车来给建筑公司补发拖欠的工资。紧接着组织部焦部长过来宣读文件,批准老经理为副县级别。而另一个红头文件则跟更多人有关,就是从现在起,公司员工的工资转由财政支付。最莫名其妙的是,县财政还拨了五千块钱办公费过来。
我的天!现场一片欢呼。老经理被激动得发疯的员工们举起来放在肩上满院子转悠,欢声笑语不断。老经理说别光谢我,真佛是哪个新来的大学生,这钱全是砸给他的!
以前上川县建筑公司就是个官办的农民建筑队。稍大点的工程甭说自行设计,就是看施工图纸也得去市里请工程师过来。这家仅靠着几个初中文化“技术员”支撑的草台公司,盼望学建筑专业的大学生过来,盼得眼都蓝了。
有了武装就有了设计室,这是吴书记指示的,典型的因人设事。反正县财政拨了经费,老爷子一下就投了两千块,把武装王昆高兴得北都找不着。不但置办各种绘图工具,就连大型一点的装备如拷贝台、晒图板一类的也都一并解决了。
省地质大队被县政府安排在建筑公司吃住上班。武装和王昆的任务就是陪省地质队勘测水库选址,跑遍云雾山区的每个沟沟坎坎打钻取岩芯做地质分析,还要提前为将来的外地建筑大军进驻作前期准备。
在这里,他遇到了满肚子牢骚的老水利专家袁钺。
(2)
袁钺从医院出来,倒是没一头撞死。人不跟命争,民不与官斗。县里能冻结你的人事关系,就能还叫你回去放羊。但是他说了,做了十年伍子胥,专业早荒废了,你上川就是硬把我留下,我也只能是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留下我,等于多一个造粪机器。
打那以后,这老头天天喝酒,并且早晨睁开眼就喝,顿顿不落过。开会睡觉散会瞎闹,仨饱一倒,油瓶子倒了都不来扶的,怎么腻歪怎么来。唯一的好处是还能喘气,比死的好放着点儿,不至于馊喽。一心盼着那天领导烦了让他滚。
武装跟袁钺倒是能聊到一块。他俩都是看着上川来气的人,牢骚满腹,不大合群且有点孤芳自赏,同病相怜。俩家伙凑到一个帐篷住,那是臭韭菜不打捆儿。
人总是在想不到的时间地点遇到想不到的人。武装这天扛着三脚架满身大汗刚从一个山谷里出来,一抬脸看到阚德山老远奔过来,颇感意外。
“哥们,怎么成放羊娃了?”阚德山走得通身是汗,气喘吁吁,憋着满脸的坏笑。
武装像吃了苍蝇,心里犯堵,皱着眉问:“你怎么来了?”
“有事儿找你呗!”
武装显得漫不经心:“干嘛?有话说有屁放!”
“我靠……”阚德山笑了:“伙计,都混到这份上了,还横呢?真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