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武装把大包小包的夏青送上去丽水岔沟乡的长途汽车,看到她把头挤出窗外朝他恋恋不舍地挥手,强颜欢笑。这个时候,女孩为他而变得坚强。为了这一心酸复杂的笑,他神情恍惚起来。想着遥遥无期的离别、茫茫渺渺的前程,带着快要溢出眼眶的泪水和满腔的茫然惆怅,他扛着重重的行李登上了去上川的长途车。
武装坐的破汽车一路摇摇晃晃,在快要进山的时候被吴双全的车队超过。满车的乘客都站起来好奇地往外观看,惊叹不知遇到了什么大人物。武装撇着嘴角,用不屑和冷漠的眼神瞥了一下那声势浩大的车队,就两眼望天去了。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将来的命运,会跟这个车队里的某个大人物密切相关。
武装下车后雇了一个三轮车驮行李,蹬车的老头回头望了他一眼,问道:“去建筑公司?小伙子,是刚分配的学生吧?”
不想这小地方的车夫,竟有这等识人的眼光!武装本无心说话,见老头这么问,便好奇地说:“大爷,您怎么知道?”
老头说:“我刚把孙子送到建筑公司去报到……”
老头忽然收口,赶紧解释说:“不是占你便宜啊,我孙子叫王昆,建筑技校毕业的,也是今儿个报到,看来要跟你做同事了。”
武装赶紧问:“哦,是这样啊……那个单位效益怎么样?在上川算得上好的吗?”
老头叹气说:“屁!最次的。听说连工资都发不开,还是个大集体,要不是没路子,谁肯分到那儿去?”
武装一听就泄气啦,仅存的半点希望也没了影儿。
上川县建筑公司的大门垛子是砖砌的,裂着能望见人的缝隙,七扭八歪,似乎一阵风就能把它吹倒。垛子上早年水泥凸鼓的仿宋字体依稀可辨,左边是“斗私批修”,右边是“以粮为纲”。往里望是一拉溜半旧的红砖平房,屋顶犹如海浪般起伏塌陷,大院里堆放着一堆堆角铁盘条砖瓦水泥坨木檩架之类,还有几副涂着防锈漆的钢门窗,显示着这是一个与建筑相关的单位。
“就这儿呀?”武装迟疑着迈不开脚步。一个建筑公司连自己大门垛子都砌不好,还能干好什么?
挂着经理室牌牌的房间敞着门,一个头发花白的黑瘦老头在喝茶水看报。武装开始以为是看门的大爷溜到经理室闲坐,一问才知道,这个六十来岁的农民模样的脏兮兮老头,就是自己的顶头上司!
武装与王昆分到了一个十来平米的破宿舍里,上下铺,床板一坐就“咔嚓”了,只好用一摞砖顶上。武装听见老经理站在院子里对食堂的大师傅喊:“今儿个双喜临门,老子高兴,做点好的吃!”
“得嘞您哪!”
答话的是个胖闺女,脸蛋红得像两只苹果,象腿大胸,后座比磨盘还大!水缸腰里系着的围裙油兮兮的,已经辨认不出原来的颜色了。这样的人喂猪猪都不乐意,喂人,你敢吃吗?晌午去食堂打饭,是一碗热腾腾的熬白菜外加两个顶碱开花大馒头。老经理叮嘱的所谓“好”,大概就是那漂满糊花椒的菜汤上,撒着的几个油炸咯吱。
当天晚上下班后,老经理组织职工干部像模像样地为他俩开了一场欢迎会。所谓像模像样,就是几大包草纸包装的水果糖和炒瓜子,这个超奢华的决定使得与会者的积极性空前高涨,讲话还没开始,五块钱的水果糖就被哄抢一空。
王昆显得很适应,主动站起来客套了一番,大致是初来乍到,多多向大家学习、多多指教之类。武装觉得这话俗套,可说什么没有提前做准备。被这王昆一挑头,搞得有点被动,站起来的时候脸一红,说话就结巴,越结巴脸越红。所有人的视线都被勾过来了,老经理见茬赶紧说:“大家鼓个掌!给点谷粒(鼓励)儿!”
“啪啪啪!”
坏了,这下脸成红布了。大家就纳闷了,怎么这大学生还没有中专生有水平?
“我来唠两句废话!”
老经理赶紧出来解围,要求大家为公司的第一位大学生和中专生的到来热烈鼓掌!“哗哗哗!”之后,老爷子深情地说:“咱们是集体单位,自收自支,没工程就没钱挣。现在连吃县财政的机关单位都开不了支,咱们三个月不发工资也不稀奇。但这会儿好了,我们有大学生了,现在不是科学的春天么?不是讲究重视知识分子吗?谁敢不给大学生发工资?哈哈,上边是有政策的。明儿我就找县长去,要求吃财政饭!归工业局管,旱涝保收。”
“哗哗哗!”接下来的鼓掌,比欢迎他俩的掌声要热烈二十倍。
那天晚上武装的外号就出来了,跟他爸一样,也叫武大。武大就是“武大学问”,意思是学问太大了,不懂。带着调侃的味道。
铺好行李,心情沮丧的武装第一件想做的事就是给夏青写信。在信里他是这样形容新单位的:
“……我这里是破公司、破经理、破同事、破宿舍、破床铺、破食堂、破伙食再加上破罐子破摔的我!总之一切都破。”
一周后夏青的回信到了。她比他亮堂:
“我这里是破破学校、破破校长、破破老师、破破教室、破破桌椅、破破学生……总之一切都在破的基础上再乘以十!不过,再破也是我的起点!这里的同事太淳朴太实在了,热情地让你感动。在这里我是学历最高的教师,所有的学生都想进我的班,所有老师都到我班上听课,连校长都来跟我请教问题。大家对我的尊重和期待超出了我的想象……”
第五章嬗变之一
人总是在想不到的时间地点遇到想不到的人,在出乎意料的时间
地点遇到出乎意料的事
(1)
吴双全的用人标准有两个:一是听话,二是有才。有时候听话比有才重要,有时候则相反。
代理县长周文昌高高兴兴地陪他来上川任职,完全符合他的两项基本原则。周文昌是个听话的实干家,他跟定吴双全是因为可以只埋头拉车不必抬头看路,他知道有吴双全在高处观敌撩阵摇旗指挥就足够了。而有他在前面刺刀见红地冲锋陷阵,吴双全就可以在后面不紧不慢地思考。他永远不担心吴双全会在背后打冷枪,因为吴双全想干事,而且想干大事。
能干大事儿的人首先得是思想家,是思想家就需要忠实听话的执行者去实现他的思想。在一个团队里只要找准了自己的位置,不越位不拉后,就一定是安全的。
他把自己与吴双全的关系定位为一个聪慧的大脑和一双健硕的手臂的关系。他俩都属于属于大聪明的人,是一个问题的两面,表现形式不同而已。因此是彼此欣赏互补而不是妒忌竞争,这是合作的基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人要么有大聪明,要么就不聪明,就怕小聪明。不聪明就是大聪明。
吴双全来上川后只做两件事。一就是排兵布阵,做人事调整。关键委、局的一把手都是他重新任命的。一部分就地就地提拔、一部分就地免职、一部分从津河带过来。他不怕挨骂,骂本身就是动静,没有哪个官是被下面骂倒的。特别是在改革开放的大背景下,发展是硬道理,变革人心所向,从这点来说,挨骂是必然的,挨骂是改革家的光环。
二就是组织上川水库筹备委员会。筹委会的工作分三步,首先要自己组织当地部门对云雾山区进行基础勘测,做好水库选址的基础工作。接下来是组织省以上相关部门搞水库设计方案。最后就是寻找有关专家做方案评审。还有就是组织当地的施工部门提前进入施工现场,熟悉了解情况,以便将来大批外地施工队伍进驻时做好配合工作。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县建筑公司走近了他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