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伤心的是马金印了,他本来学习不错的,指望靠高考改变命运呢,没想却名落孙山,早知不如报个中专了。这个胖乎乎似乎不知愁的大男孩儿天生一副笑相,苦闷的时候也没人看得出来。
张广文起身说:“我提议,山子这酒不能白喝,大家一人敬他一个,我先来,借花献佛。”
阚德山喜欢这种感觉,毫不推辞地举杯说:“干!”
一圈酒下来,阚德山有点晃悠了。酒壮怂人胆,嘴上把门的被熏跑了,平时不敢说的,现在像机关枪似的直往外突突:“我、我说,在座的男生,都是谁给夏青写、写过信?是爷们儿的,举手!”
大家一下子就静了,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姜春阳举起右手,大声说:“我写过,怎么了?”
“有种,敢作敢当。还有谁?哈哈,坦白从宽,抗拒从、从严。”阚德山带着酒气,半真半假:“我跟夏青在一屋里上班,她的来信都是我抢着去门房取来的,一看信封上的地址和字体,我就猜个差不多。哈哈哈,说实话吧,在座的除了我和武装,剩下的都写过,哈哈,这瞒不了我!”
夏青脸颊绯红,赶紧起来打圆场:“天不早了,咱们散了吧。”
“不!我还没说、说完呢……”阚德山似乎是真得喝高了:“哈哈,你们为什么要写信?是因为你们根本就没、没有说话的机会,所以我根本就不、不他妈在乎,我是在乎不写信的怂蔫坏!现在……我要宣布三件事:第一,武装。我不服你!第二,武装。我跟你打赌,看将来谁混地更好!第三,我要追夏青!我知道男生里没有不暗恋夏青的,但我今天先占下了。打上初一那会儿我就喜欢她,论先来后到,你们都得排队。”
马金印起身喝道:“山子,你喝多了!散场,散场。”
张广文过去搀扶,被阚德山挣脱了。蓝宝华哄道:“我看好你山子,你不是调地区团委了吗?过几年你爸当了专员,你还不得弄个团委书记干干?到时候这帮人里,你还是老大!”
蓝宝华也名落孙山心里憋屈,借着酒气说:“对,上大学有什么了不起?枪杆子里头出政权!山子,你也拽巴哥们点儿,咱想办法当官儿去,哈哈,等这帮天之骄子上完学回来,还不得乖乖找咱们报道,哈哈。”
马胖子一挑大拇指说:“牛!真牛!到时候就安排广文擦楼道,武装下厨房,姜棒槌最绕不得,哈哈,让他扫厕所。夏青嘛,提办公室主任!”
武装黑着脸,朝夏青一挑脸儿说:“走!”
酒是最好的遮羞布。可以借酒高兴,可以借酒浇愁,更可以借酒撒疯。
阚德山抬脸看到夏青跟着武装向外走,一下子酒精上头,俩打一个——急了!拨开众人直奔过去,竟然一把从后背抱住了夏青。这一幕来得太突然了,全体都惊得目瞪口呆,在场的几个女同学吓白了脸,尖声尖叫。
那时候有流氓罪的,男女生之间也是步入社会后才敢见面说话。阚德山这一惊天之举,要是有人举报再赶上严打,够喝一壶的了。
“操!”武装和姜春阳第一个跳了起来。
当时的场面很有戏剧性:阚德山从后边抱住夏青,武装扑过来从后边掐住阚德山的脖子。姜春阳从底下抄起阚德山的双脚。武装那天下手很重,阚德山松手了还在掐。当时阚德山被扼住了喉节,也就几秒钟的功夫,“呃”地一声就翻白眼了,白沫顺着嘴角往下流,连舌头都伸出来了。
全吓懵了。
蓝宝华和马金印慌乱中掰开了武装的手。阚德山跌坐在地上,小脸煞白,抽搐了老半天,才慢慢缓过劲儿来……
多少年以后,每当老同学聚会,这都是一个必侃的话题,阚德山总是说酒喝多了,做了什么一点都不知道。但私下曾偷着跟夏青说过:他一生都无法忘记抱她的感觉。他是第一个搂过她、摸过她的男人,就为这,那顿掐挨得值!
那天以后,大家各奔前程。连夏青都觉得这不过是青春期的一次荒唐,当不得真的。渐渐就忘了。
(4)
人是世界上最难捉摸的动物了。阚德山玩深沉远不及他老爸,但酒后吐真言,一半装傻一半充愣。好歹也算是性情中人,憋得住就憋,憋不住就放,咕咚一下反倒没了顾忌了。这哥们发誓要混出个人样来叫夏青看看,上大学有什么了不起!山不转水转,老子当了官,照样管着你们!
蓝宝华和刘彤的上辈都是干部,送送礼通通路子都进了机关上班,先从通讯员做起,慢慢熬着去了。
同学里只有马胖子没人,成了就业困难户。
姜春阳是个愣头青,有名的棒槌。有话说有屁放,自己先痛快再说!他的世界观非黑即白。喜欢就是喜欢,你拒绝我也喜欢,你可以不喜欢我,但我有权喜欢你,这是他对夏青的态度。
倒是武装活得最难受。这孩子豪爽大气不随武红旗,直率爱说不如许翠花,内心比银行金库锁得还严实,思想比印钞厂还神秘。说话总是含着葫芦露着把儿,攥着拳头让人猜,骨髓里有太多难以把控的自卑感。
女孩的心海底针,作为漩涡的中心和始作俑者,最波涛翻卷的肯定算是夏青了。她和武装的关系似乎有些暧昧,到底是姐弟之情还是掺杂了别的自己也难分得清楚,至少武装回馈的信号就很模糊,俩人来往心无芥蒂,没芥蒂就是最大的芥蒂,搞不懂哪一个我或他是真实的。
其实美女给男人带来的痛苦远比快乐要多得多,看得见摸不着的滋味不好受,内心想得跟实际做得打架也让人很纠结。
阚红年到底没敢直接去找夏家提亲,原因很简单,时机不对。夏青刚考上大学,夏文章又官复原职,宁静刚升了技术副院长,这一家子火苗正冲。
大凡讲究时机的人要么善于经商要么适合做官。阚红年明白,不进则退,停就是退,老子和儿子,都得要向上再迈一个台阶了。
人没有翅膀,想往上走就得爬,想爬就得靠梯子。于是他想到了侯专员。
夏青读的是师大中文系,与武装所在的建筑学院一墙之隔。夏青教室的窗户,能看到武装的宿舍楼。武装的生活极有有规律,五点起床,绕校区跑三万米雷打不动。这哥们学习不费劲,夹着个屁就能当优等生,天天泡在课外书里,时间有的是。
夏青每周三都会接到武装的礼物,也许是一本书,也许是一首诗。若是问候短信或是明信片,他会在邮差到的时候一起放在传达室。若是实物,他就在宿舍窗户上贴块白纸,夏青上课时随意一歪头就能看到。下午五点,她回宿舍的路上准会碰到他。有一次他送来的竟然是桂圆,在北方很难买的到,说她胃不好,这玩意暖胃。
那年月要是流行某种服装,半拉城的人都会穿一样的,出去撞衫是最惬意的事儿。北方的物资紧俏,从南方把货进来,往往一两个小时就被抢购一空,天不亮就得去排队。当时大学不让谈恋爱,商店又在市里,没男生帮着去抢,女生要穿到流行的时装很难。
只有夏青里外,无论是流行喇叭裤、筒裤还是后来的小喇叭以及在往后的紧身牛仔,她总是第一个穿上,女孩子都羡慕她有个好弟弟。武装心细如针,不管是鞋还是上衣、裤子,不用量也不用问,买回来尺码绝不会出偏差。
每天下课,她隔着玻璃遥望武装的宿舍窗户,不同颜色的纸代表不同的信息:红色代表我又考第一,蓝色代表别忘了吃药,黄色代表家里来信了,绿色代表星期天请你看电影……
有一天,夏青意外地看到武装的窗户上出现一张紫色的纸,这是大三的上学期。下午武装过来找她,脸色泛红,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原来,省设计院内定了三个留院指标,筛选学生时,按成绩他是首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