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高考也真是一大景观，下至十六岁的应届学生，上至三十大几的下乡知青，乌泱乌泱的，没人不打算到考场上搏一把，大概三十个里头捉一个，录取概率堪比现在的打破脑袋考公务员。
到了录取通知书下来，夏青、武装和姜春阳被省城大学录取。张广文考上了工校。这次津河中学一共考上了十个学生，其中只有一个孩子是地道的农村出身，名叫徐建，与武装一样同是葛振清的得意门生。这以后几十年，俩人都在津河制造了不小的动静，此是后话。
（2）
廖淑珍最烦的是老公下班后把办公室里的那张苦瓜脸扛回家，叫他吃饭就好像找他批条子似的，用鼻子眼哼你。可是一上床又像变了个人，什么嬉皮笑脸的话都说得出来。但就像是伏天的车辙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一旦下半身拔出来，没等老婆洗干净，这货就又板起脸来变领导了。
今晚廖淑珍长心眼了，男人的手一过来就被攥住：“哎，我问你，青青考上大学了，咱山子怎么办？”
阚红年没好气地说：“哈，离了臭鸡蛋还不做糙酥糕了？”
“对，做不了！”廖淑珍坚定地说：“你问问你儿子就知道了！”
阚红年一骨碌爬起来：“对呀，这几天山子不吃不喝的，不会是为这事儿吧？”廖淑珍叹气道：“不会才怪！我问你，津河城里你见过有比青青长得好的闺女吗？”
“没有，这丫头是俊，专取老夏家两口子的优点，邪了。”阚红年啧啧嘴。“没那么简单……”
廖淑珍道：“从小到大，你见过那闺女跟谁红过脸吵过架吗？”阚红年寻思着：“对呀，这丫头脾气善，这点随宁静。你是说……”
“还不是那么简单，光凭这两点还不够……山子的德行你知道，给他座金山都未必在乎，可青青不同，那是能要他命的女孩……”
“你是说，青青勾引山子？”
“要是那样就好了！关键是她不在乎山子。你们男人就是贱，女的一主动扭头就跑，女的一摇头……得了，男的准没得救了。这个女的也一样，男的越追就越想着躲，越扒拉就越硬！”
“啧……”
女人若有所思：“你再琢磨一下，从你们男人的观点看，青青身上还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其实女人真正能迷住男人的是像天气一样变化无常的神情，像游鱼一样转瞬即逝的行踪，像猫一样爱答不理的做派。
“洋气！”阚红年不加思索地说。
津河人嘴里的“洋气”，是相对本地人的“土气”而言的，是小地方人对大地方人的一种仰视的心理，是难以琢磨的迷人神态，不可言状的奇妙感觉。这里暗指一种精神因素，也就是气质，这是学不来的。
“还有……那孩子一笑有两个小酒窝……”阚红年又想得深了一层。廖淑珍噗哧一笑：“那也算？有酒窝的多了！”
“不一样！这丫头的酒窝有时笑就有，有时笑就没有，飘忽不定……”
廖淑珍搧了他一巴掌：“讨厌，连这个都琢磨！”
男人是视觉动物，女人那点打动他的，当然记得清楚。
“只说对了一半儿……”廖淑珍若有所思地继续说：“还有一点我说不清楚：青青看起来百依百顺的性情，其实骨子里暗含着一股子傲气，有个老八板，这点随老夏。这才是勾住咱儿子魂儿的地方呢！我今天去找宁静了……”
阚红年吓了一跳：“你跟她挑明了？”
两性关系有个怪圈儿，一头越热另一头就越冷，像是剃头挑子。
“拐着弯说了……”廖淑珍一屁股坐起来：“红年，你得出手了，尽快把这事搞定了，否则青青一走，煮熟的鸭子就飞了。”
阚德山这会儿当然吃不香睡不着了，一心琢磨着怎么在夏青远走高飞之前，制造个桃色事件，把自己跟她的情感向外界挑明了，用一条无形的线把这个即将远走高飞的风筝拴住。老爸老妈被窝说的话被他偷听了，小脑袋里一个火星子蹦了出来。
马胖子骑着阚德山的自行车，按着阚德山罗列的名单挨个儿通知：“特大喜讯！山子要在大众食堂摆一桌，为几个考上的哥们儿大家送行。”
当时整个城里也就一大一小两个饭店，都是国营的。倒不是为了垄断，是“为人民服务”。好像那年头人的大脑容量没有现在大，想不到这点儿似的。“请客”这个字眼很新鲜，原因很简单，粮食都是定量的，你请别人吃饭，粮票从哪儿来？要是没有阚红年支着，阚德山万不能蝎虎子掀门帘——露出这一小手儿。
大的饭店门口有两颗大槐树，叫“大众食堂”。小的饭店门口挂了一块招牌，叫“回民饭店”。一般只提供主食，炒菜不过一两种，一般是是豆腐汤炸咯吱或者素炒豆芽。只能是黑板上写什么你买什么。当然，点菜也可以，但要分谁。叫大众食堂的不一定就为大众。
“大众食堂归山子他爸管！随便儿点菜，八碟八碗酒管够！”马胖子卡着拇指食指做手枪状，月牙眼弯得几乎看不见，兴奋地唾沫星子乱溅，好像就要吃到嘴里似的。
“我不去！”武装的第一反应是摇头：“这是请夏青，不是请我。”
姜春阳更愣，反唇相讥道：“喂，马胖子，阚德山花多少钱雇的你呀？完事是不是还给你开小灶啊？这么上劲儿？！”
这话有点过了。
马金印一愣，把话吃进去了。这孩子的脾气跟姜棒槌反向，天生一副蒸不熟煮不烂的好肚囊，肠子那叫一粗实：“哈哈，反正夏青答应去了。你俩看着办吧，爱去不去，不去拉倒！开了——！”
姜春阳朝着马金印的背影呸道：“这张八应该做女的，七大姑八大姨没他不张罗的！俗不可耐。”
武装忧心忡忡了：“春阳，你真不去？”
“不去！八抬大轿请都不去！这厮就是对夏青没安好心，我才不给他捧场呢！”姜春阳一脚踢飞了路上的砖头儿。
“我去！”武装沉着脸说：“青青答应去了，我不放心！”
阚德山找胖子干这活是找对人了，这小子人缘不赖，能折能弯，心眼多的跟蜂窝煤似的。其实他根本就还没见着夏青呢，但他吃准了这么一说那俩孙子准会去，这样等见了夏青就好说了：“武装跟棒槌都答应了，你也一起去吧！哈哈。”
（3）
那天晚上气氛还不错，除了徐建没来，名单上的同学们全部到场，主角到场，陪酒的一个不拉。马金印说徐建不来正好，一个农村的，凑不到一块儿。也对，大家都是非农业的，不搭调，你不在意对方还在意呢。
上菜时果然是八碟八碗，醋溜白菜蛋炒西红柿素爆土豆丝凉拌粉条之类。马胖子故意问：“山子，这一桌多少钱？”
阚德山笑而不答。蓝宝华也是死党之一，显呗说：“我知道，不算酒，十二块！”
“啊？！”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一个月的工资呀！姜春阳向来说话尖酸刻薄，阴不阴阳不阳的来上一句，够十个人听半个月的：“谢山子他爸。干！”
阚德山变脸了。
马胖子急忙举杯道：“谢山子，干！”
蓝宝华、刘彤也顺着叫道：“干！干！一起干，谢山子”
大家都喝醉了。从小到大并肩而行的人生旅途来到了十字路口，注定各奔一方的结局和未知的命运，使他们感觉各异。
不知道武装是真高兴还是装疯卖傻，脸红的赛红布，傻唱了一个知青歌儿，曲是《红莓花儿开》，词儿是自个改的：
“红莓花儿开在呀大众食堂边
蒸笼里的馒头哇真呀真是香
想吃一口馒头哇又怕把手烫
只好坐在蒸笼旁等待馒头凉……”
笑得大家前仰后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