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格交到廖主任手里，他只要扫一眼家庭出身就有了：雇农工人职员贫下中农出身的全放了，留下一个地主，一个历史有嫌疑的继续审查。
接下来的审问堪称经典，可以拿到FBI培训班做教材用了。
廖问：“阚红年，你什么家庭出身？”
阚红年嗫嚅道：“地……主……”
廖一拍桌子吼道：“你家是被革命的对象！你怎么还会参加革命？说，你的动机，目的，后台老板是谁？！”
阚红年要哭的摸样：“主任，您明察秋毫。我参加革命是三七年，那时还没人定我家是地主呢。再说了，我们家只有三十亩地，还是盐碱的，也没雇过长工，就因为有一条瘸驴，才……”
主任冷笑：“这么说，是组织上冤枉你了？”
阚说：“……是，也不是……主任，您伟大。反正三条驴腿定地主不符合政策。我们老家很穷，是个兔子都不拉屎的地方，树都是歪脖的。当时工作组就是完不成指标，看我家相对过得好一点儿，就对付着定了地主了。”
廖主任恍然大悟：“奥——！我明白你为什么对社会主义社会不满了……来人！把他带下去，饿他十天半个月，什么时候交代问题什么时候给他饭吃！”
接着有人把战战兢兢的夏文章带了上来。廖主任低头剪着手指甲，用指甲刀磨圆，也不抬头看他。
夏文章擦着汗：“主任……”
廖问：“夏科长，你是归国华侨？大学生？”
夏文章弯腰说：“……是，是……”
廖问平淡地问：“听说你爸是马来西亚的资本家，有很大的橡胶园、工厂，还有轮船公司？”
夏文章哆嗦了：“……是，是……”
廖凡低头摆弄着手指头：“我就是想不明白，你有那么优越的家庭条件，好好地不在南洋享福，回到大陆来干嘛？”
夏文章颤声说：“主任……这……”（他慌了，这个问题有无数个调查组问过了。他说自己是热血青年，是为了追求理想报效祖国，毅然决然与家庭决裂。当初谁都信，现在谁都不信。一来二去连自己都不信了！他忿忿地想说是大脑一时犯晕，但又说不敢说出口。）
廖主任仰头大笑：“哈哈，编不圆了吧？”一拍桌子吼道：“说！是军统的还是中统的！”
夏文章气不打一处来：“是饭桶！”
廖凡大怒：“来人，把饭桶跟那个地主后代关一块儿！”
（4）
夏文章两口子被关在津河中学的一间教室里，已经四天没人送饭了，饿得两眼发昏，一天要晕过去几次。碰巧有原来文化处的同事葛振清调到学校食堂做管理员，每天偷着扔一个窝头进来，他和宁静掰着吃了，总算还有口气活着。而隔壁关着的阚红年两口子头三天还喊救命，今天也没有声音了，是死是活不知道。
学校已经停课了，到处是三两成群穿绿军衣戴红箍的学生，忙碌地穿梭着，几乎每个教室都有批斗的口号声和打人的哀嚎声传出来。夏文章扒着窗户向外偷窥，看到前面墙壁上贴满了黄草纸写的大字报，糨糊还是湿的，另一层就又贴上了。电线杆子上有一个高音大喇叭在播放革命歌曲：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
夏文章有气无力地接着唱：人要活着靠吃饭……
教室外有七八个三角支撑的大木牌，每一块牌子都画了一个大大的人头漫画像，有幸上这个光荣榜的都是做了鬼的人物。头一个是瘸老段，第二个是农行一个信贷员，抹脖子死的。第三个是这个学校的校长，据说跳井后又后悔了，拽着井绳喊救命，被一帮气急败坏的红卫兵用辘轳给捯了上来，一顿臭揍，结果心脏病犯了，当场挺了觉子，最终还是成了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
那牌子已经增加到第八块了……
夏文章眼圈湿润，喃喃地嘟囔说：“这些自决于人民的叛徒里边，那一天就会有我了……”
宁静抱住他呜咽道：“文章，你可不要这么想啊，你不在了，我和青青怎么活？！”
“是啊，青青……青青怎么样了？”他猛然想到女儿。他和宁静都是隔离后被带走的，真不知青青现在怎么样了。
这天半夜，宁静突然把夏文章推醒了，小声喊：“有人！”
混混沉沉的夏文章一睁眼，突然看到后窗外面蹲着一个黑影，吓了他一大跳，折身坐了起来。
“哗啦”，一块玻璃被打碎了，一只手拐了进来，拔开插销，把窗户轻轻推开了。黑暗里夏文章战战兢兢地问：“谁……”
只听那黑影兴奋地小声喊：“别怕，我是武红旗！”
“啊？”夏文章一骨碌爬起来：“红旗，怎么是你？”
“文章，快，我把青青给你带过来了……”武红旗弯腰下去，伸手把青青拽上来，放在窗台上。宁静连滚带爬地奔过来，哽噎道：“青青……”
“妈妈……”孩子哭了，娘俩紧紧地搂在一起。
武红旗蹲在窗台上，双手按住枯瘦的兄弟肩膀，噙着眼泪说：“文章，你遭了罪了……这几天我找遍了城里关人的地方，要不是碰上小葛，还不知道你俩被关在了这里！”
夏文章说：“红旗，见到小阚了吗？是不是饿死了？”
武红旗道：“活着呢。我刚在他那过来，这会儿正跟山子说话呢！真亏了葛振清了”
夏文章这才顾上抱抱女儿，亲来亲去的。
远处有嬉笑的声音传过来，武红旗蹲着的地方正好在水银路灯的暗影里，回头看着屁股底下三四个戴红箍拿棍棒的人穿过去，不觉也冷汗直冒：“文章，我得带着孩子们走了，要是叫这帮崽子逮着，你俩可就惨了。”说着掏出两块煮白薯塞给他，拍拍手说：“别怕，明晚我还过来。”
武红旗跳下窗户，刚要回身抱孩子，胳膊叫夏文章一把攥住：“红旗，我……我真的受不了了……我是冤枉的！”黑暗里他泪花闪烁：“我知道那主席像是谁家的……”
武大炮沉默了一瞬，叹气说：“……我也知道，可是……咱们是兄弟呀……”
“我已经忍到现在了……红旗，这样下去，肯定会出人命的。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审讯开始后，肯定比这更惨。”
“那也得咬牙挺着！别给我装孬，明白吗？！”武红旗语气坚决。
第二天午夜，武红旗果真又来敲窗户，宁静爬起奔过去。他伸头朝黑漆漆的教室里张望：“文章呢？”
“墙角躺着呢！够呛了……”宁静哭音儿了。
原来今天一早几个红卫兵就把夏文章带走了，见他还是不交代问题，就让他“坐飞机”。这是当时流行的一种体罚，叫人弯腰撅臀低头站在板凳上，然后双臂攥拳倒背着上翘，不许下垂。稍支撑不住就用脚踢，一直到人晕倒了摔下板凳，才被拖回来。
武红旗推开窗子跳进来，蹲在夏文章的身边叹气说：“这可不行！阚红年今儿个也挨揍了，这样下去非出事儿不可！”
夏文章有气无力地抽泣道：“武大……我、我真得不想活了……”
武红旗一根肠子通到底：“那也不能把实情说出来！红年地主出身，这事落在他头上肯定是死罪，这家子人就完蛋操了！”
夏文章拼着力气呛他：“要是不说，两家子人都得完！”
“住嘴！你要是敢怂，我现在就废了你！”
沉默，黑漆漆的教室里静得令人窒息。过了好久，武红旗说：“我去承认，就说那主席像是我不小心摔的！”
“啊？！”夏文章两口子大惊：“红旗，你疯了？”
武大炮慢慢地叹气道：“这事儿我琢磨一天了，我们家三代雇农，我哥哥姐姐都是旧社会饿死的，要不是我参了军，也早就饿死了，要说我反对毛主席，打死也没人信。这事搁在你俩谁头上都得掉脑袋，只有我接着，兴许能捡条命回来！”
“天呢！这想法小阚知道吗？”
武红旗郁闷道：“废话，我哪能跟他说？”
人在两种情况下智商归零，一是恋爱的时候，一是脑袋被驴踢了。武红旗显然属于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