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没有公交车,城里干部出差或是下乡公干,常坐他的“大铁驴”(一种加重自行车)。行署大院也只有两三辆军用吉普,还时常趴窝。遇到急事,专员们也会坐他的“二等”出门儿。武大炮虽貌似“骆驼祥子”的后代,其实是正经八百的交通局职工,那辆车也是地道的国有资产,搁到现在,那是要上国资委账的。
武红旗是从林彪四野复原的。跟部队南下时是赶炮车的马把式,为人豪爽义气,喜欢江湖义气那一套。非坚持三人拜个人把子不行,说好拧到一块,相互帮衬。阚红年沉着脸说:“这太俗了,旧社会那一套,新社会上不了台面的!”
夏文章也觉得好笑,但自己一无所长,巴不得粘他俩的光,便急忙说:“赞同赞同,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他知,咱偷着拜了谁知道?”
于是哥三个就找了棵桃树跪下磕头,以大前门烟卷当香火,还不能某某日生但求某某日死了一番,有点当年刘关张的味道。论年纪武红旗为大,夏文章行二,阚红年屈三。
打那以后,武红旗天天把那辆公车骑回家,驮着阚红年一起到津河城外的沟渠边上挖茅草根儿。夏文章当然不能吃现成的,自己骑一辆叽呱乱响的旧“飞鸽”,屁颠屁颠地跟在后头猛蹬。这家伙是归国华侨,工资高,家里有钢丝床和收音机。要不是年头不济,怎么着也轮不到跟武大炮这等粗人拜把子。
追溯起来,武红旗大概是中国公车私用的鼻祖,夏文章则算是最早拥有私家车的人。
那时候没有公路的概念,所谓马路就是能走马车的土路,大马路就是对面能错开两辆马车的有两条车辙的土路。不用划分道线,顺着辙印走就行了。津河城里的大马路只有一条,南门进北门出,中间隔着一条双线铁道,往东南方向过天津去上海,朝西北方向直奔北京。道口有专人看守,过火车时会有大木杆子放下来挡着。
八干渠沿岸青腊树垳子里的草地很快就变成了和尚头。武大炮开始摞树叶,一边做羊的徒弟,一边贼着马路两边的槐树花,一冒白芽,立马用长竹竿绑了两个铁丝弯钩,喊了他俩兄弟去拧槐花,结果引来全城人效仿。可怜那年津河城里的槐树,一夜之间被剃了和尚头。
“要不是武大反应快,晚来半步,连个毛都没了!”夏文章一边背着满口袋沉甸甸的槐花往家走,一边顺路拍着马屁。
饿肚子走不远,城里人蝗虫一样吃光了城外十里之内所有能吃的东西,就只能打树皮的主意了。但“三个神枪手”好歹是机动部队,总能去到别人去不到的地方,开始还能找到肥大的榆钱儿掺到棒子面里贴饼子,用树皮磨榆皮面擀面条。后来到村里收购棒子骨头和秸秆磨面吃,虽然没营养还拉不出屎来,但勉强也能把肚子撑大。到了最艰难的时候,武红旗还发明了把望日莲杆子里的白瓤子捅出来煮着吃,有点像嚼棉花套子。
夏文章到老都承认,没有武红旗,也许自己都走不过那年冬天。当时他恨自己百无一用,永远跟在人家屁股后头吃蹭食儿。不过没用多久,回报的机会就来了:武红旗出事了!是要命的大事儿!
(2)
运输队唯一的一辆解放卡车送物资支援新疆,秘密带回了三只绵羊。职工食堂欢天喜地跟过年一样,把那几只宝贝儿包皮切骨,连同肠子肚子心肝肺一起放在锅里细火慢炖,再拿出半年的结余来,打算大吃一顿。就餐者只限本队的在册职工,每人领一个白面“枕头”(稍大的长形馒头),羊汤羊肉随便吃可以,但带回家不行。
会餐开始后没有一个人说话,满屋子除了肉汤的膻味儿,就剩下咬牙吧唧嘴、咀嚼下咽打嗝放屁吸溜喝汤的声音。武红旗狼吞虎咽地嚼着羊肉,满脑子都是老婆许翠花面黄肌瘦的脸,恨不得自己变成牛,把女人的那份也活生生吞了,回到家反绉出来给她吃。实在不行也要撑得打饱嗝,好叫她闻闻羊肉的滋味儿。
会餐结束,所有人肚子都溜圆溜圆赛西瓜,坐着不能动。队长一看不妙,抹着嘴吆喝:“起来!都滚起来!出去溜溜!”
人们捧着肚子,一步三回头地走出那间充满荤腥味道的屋子。只听队长在身后骂:“武大炮你个不要脸的,动不了啦?操……”一脚踢过去“哎呀——!坏菜了!”
大家都转身往回瞧,只见武红旗脸色刷白,双目紧闭,豆大的汗珠涌出了脑门儿,浑身抽搐顺着板凳往地下出溜,那溜圆的肚子变成了西瓜他哥——冬瓜!
“马车!套马车!快!”队长声儿都变了,一弯腰,蹲不下,一个响屁蹦了出来,“噗——!”
手术是夏文章的老婆宁静给做的。据说胃被切开的时候,都撑得像气球那样薄了。宁静是南洋留过学的,虽是妇科,但却是津河医院唯一摸过手术刀的大夫。那天她肚子绞痛,都进产房了,为救武红旗又咬牙重新披挂上阵,一边手术一边有专人擦汗。工作时胎盘破裂,羊水顺着大腿往下流,刀口还没来得及缝完,肚里孩子的头都伸了出来了,差点掉在地上。
据说头打麻药前,武红旗还能说话,央求宁静千万不要把胃里羊肉都取出来,差不多就得了,糟践了怪可惜了得。
武红旗捡回了半条命,宁静的女儿也呱呱坠地了。夏文章总算是有了点心安理得的松弛感,他抱着孩子,大概是挖草根挖不着,满脑子盼得都是绿色,便给女儿起名单一个“青”字!大家都挑大拇指说:“夏青,夏青,夏天青青。高!实在是高!”
宁静本来是妇科大夫,眼睛就是“B超”。光看体型,老早就预测自己怀的是女儿,许翠花和廖淑珍怀的都是男孩。果真后来许翠花生了个小子,武红旗乐得合不拢嘴,找夏文章给儿子起名。夏文章想了想,郑重地说:“主席说‘不爱红装爱武装’你叫红旗,你儿子不如叫武装,既对丈,又革命,还有传承性。”
“齐了!”武红旗拍手叫绝。
宁静没奶。到了许翠花生产的时候,一剪了脐带,武红旗就盯着把胎盘要走了,带回家用瓦片放在炉眼上焙干,擀成细面给老婆冲服做补药。结果武装他妈双乳还是像秋后的蔫茄子,瘪瘪的挤不出一滴奶水儿来。
宁静安慰说,今年我接生的孩子不下二百个了,就没见着那个妈妈是有奶的。肚皮都填不饱,哪来的奶呀?
实践证明这话不全对。廖淑珍的确生了胖小子,但不可思议的是这娘们第一天就双乳麻涨,第二天奶水就“滋滋”往外冒,竟然多得孩子吃不了!阚红年乐得屁眼都没褶儿了,说有了儿子就有了靠山,就叫阚德山吧。挺好!
廖淑珍有奶的秘密,只有两口子自己心里清楚。
这阚红年是个不爱说话的闷葫芦,外号“阚不理”。是食品公司仓库的保管员,干得是一只狼看管一群羊的工作。按现在的理解,就是“高危行业”。不过仗着领导英明,防微杜渐,反腐倡廉,把粮食局的粮食仓库和供销社、商业局的食品库都集中到一个大院保管。四个墙角有探照灯,拉着铁丝网,大门由军分区派兵把着,搞得跟监狱一般。
阚不理知道自己是使唤丫头拿钥匙——当家不做主。背后有无数双警惕的眼睛盯着,三天一盘库,五天一查帐,狗叼刺猥下不了嘴。但饿鬼见了吃的不馋,就跟男人见了光溜的美女不偷看一样。俩字,难忍!三字儿,特难忍!!
阚红年生就一副要债的马脸,不爱笑但好琢磨:这满库的烟酒茶糖,大秤来小秤走,合理伤耗总是会有的,看你怎么利用。先说那大酒篓能盛两吨果酒,小的也有二百斤,但你只要往里掺一茶杯的水,用表一测,酒精度数立马掉下来。夏天潮湿挥发慢,偷着喝点行,但不能多,否则出气就能闻出味来。茶叶是可以偷着嚼的,潮湿季节会涨库。天热,红白糖鸡也会化掉一部分,糖块也可以含着吃。因为有卫兵看到耗子拱着鸡蛋朝旮旯跑,还用尾巴缠了往墙上磕,所以鸡蛋也是可以少的。鸡蛋磕碎了喝肚里,蛋皮踩在鞋垫底下带出去。
喂饱肚子不难,往家带很难,不被人发现更难。他的同伴就因为揣了半斤红糖叫门卫看出来,被单位开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