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红才要说话，家安又是一阵咳嗽，走廊里响起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也许是哪个护士刚刚走过去了，家安又翻了一个身：“不行咱还是回家住吧，那个化疗我不想做了，太难受，天旋地转直想吐，也没什么用，不如安生一点吧。”

“您就会瞎说，哪有什么化疗啊，那是常规治疗，吐，说明就要好了，用了药没感觉就说明病的厉害，反应越大说明治疗的越好。”爱红搜肠刮肚的想出词儿来哄家安。

家安又不言语了，过了一会，爱红觉得他可能睡着了，便也朦胧睡去，却猛然听见家安说：“把我和你妈一起搬进‘新家’，你们也算又有个祖坟了，清明祭扫，咱们家终于有地方扫墓了。”

爱红默默的哭了，用枕巾捂着嘴，无声无息的。

年前，家安还是回到了家，执意不在医院住下去了，他想的也很简单，治疗，不过是拖延，自己的命总是有限，但花在医院的钱却是没完没了的，何况化疗的罪真不是人受的，即使只能再活一天，他也不愿意这样受罪了，家安给自己最后的日子，小小的规划了一下，有了满意的结果。

过年，大家都回来了，一家人围着看晚会，王菲和那英穿的喜兴兴的，在台上唱着一首好听的歌，家安笑着说：“明年一定满大街都唱这歌，春晚威力大啊。”富秋和富冬便笑了：“爷爷真时髦。”大家也都笑了。

过年这几天，家安还去“老头帮”的各家去拜会了一下，肺病让他的脸有些浮肿，泛着怪怪的红色，但粗看上去还是一片祥和，老哥们们便笑着拍他的肩膀：“不错嘛，胖了，红光满面啊。”家安就笑，真的笑的喜气洋洋的。

但转过年来之后，病情就恶化了，很疼，很痛苦，家安吩咐子女们把他送到医院去，到了医院却只肯接受最保守的治疗，医生便说：“老爷子，那你这样住医院不就没意义了吗？”家安不回答，没人的时候才和儿女们说：“我不能死在家里，房子死过人，你们以后要卖怎么卖的出去啊。”爱红听见这话就哭了。

富夏又去了一次医院，却一直不肯在家安近一些的地方站一站，不是富夏扭捏，而是她总觉得鼻子酸酸的，眼泪压也压不住，站近了怕爷爷看见心里不痛快，便远远的站在窗帘后面，华珍和可勇怎么叫她都不过来。家安只是看着富夏笑，劝可勇和华珍：“由着她吧，别管她了。”

后来趁着华珍和可勇都不在病房的时候，家安叫富夏过来，富夏走过去了，还没到窗前就哭了一脸眼泪。家安却笑的很开心，拍着自己病床边的一块空地儿让富夏坐，富夏坐了，看着家安，怎么也想象不出这个生龙活虎在眼前的爷爷为什么不久之后就不在了，她听见过可勇和华珍在背地里说过：“爸日子不多了。”她明白什么意思。富夏偷偷伸手揪住了家安的衣襟，布料在手里的存在感让她心里多少好过了一些，仿佛拽住了衣襟，家安就可以不会不在了似的。

家安没察觉，就絮絮叨叨的跟富夏说话，让富夏听爸爸妈妈的话，不要惹事，要多帮妈妈干活，零零碎碎的，想起什么嘱咐什么。富夏慢慢不哭了，眼泪干在脸上，巴的难受，气管还一抽一抽的。

家安忽然说：“富夏，爷爷告诉你，死也不是什么坏事呢。”

富夏盯着家安，嘴巴一撇，又要哭了：“是坏事！”富夏说：“死了就见不到了，怎么不是坏事。”

“你听爷爷跟你说啊，”家安笑了：“爷爷小时候，也有个爷爷，还有爸爸妈妈，就跟你现在一样，后来他们就都走了，但是他们都没走远，都去了一个好地方，在那他们团聚在一块，一块过日子，就像咱们现在一样过日子。”

家安叹了一口气：“有时候，爷爷真想他们。尤其是后来你奶奶也去了那，跟他们在一起了，从那以后，爷爷其实也想去找他们，一家子人还是要聚在一起才好啊。”

富夏眼泪又掉出来：“那您不要我们了，不和我们这边过了吗？我们这还有姑姑叔叔爸爸妈妈，还有我和姐姐妹妹，您不要我们了？“

家安就点头：“要，要你们，但是你们毕竟是爷爷的小辈人，你们的日子还长，要先把日子认认真真的过完。还会见的。”

富夏好像听懂了，但却没有觉得丝毫的安慰，反而觉得更难过，又哭了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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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家安去世的时候是在一天夜里，正好是可勇当班，家安那几天一直有些昏迷，临走的时候却又精神了，坐了起来，向可勇要一支烟，拿到手里却不抽，闻了闻又放下了：“不知怎么的，现在闻见这个味儿都恶心。”

可勇便笑，家安也说：“你也戒烟吧，这不是什么好东西，年轻时候好抽烟，老了受罪啊。”

家安仔仔细细的看着可勇，又问：“可杰和爱红来不了了？”

可勇便劝：“天亮了就来，可杰说今儿给您送点鸡汤，爱红一早就来换班儿了。”

家安便笑了：“爱苗以后要是还回来了，你们几个多照顾她，她从来照顾家最多，以后有了难处，你们可都要伸手。”

“还有可庆，”家安皱了皱眉：“如果真有出来的那天，日子可就要你们几个帮衬了，别不管他，让他受苦。”

“您放心吧。”可勇说：“哪会啊，我们那不都是亲哥们弟兄吗？”

家安又笑了：“其实人咽气的时候，不愿意让人看见，你记不记得你爷爷那会，非把人都轰到屋子外面，老头儿要面子，临死的时候不好看啊。”

可勇便忙打岔：“爸，您睡会吧，明儿得做检查呢，睡晚了不好。”

家安便躺下了，又说：“做什么检查，还有什么可检查的，折腾楼上楼下的，倒累得慌。”

家安便说：“明儿早上我拿轮椅推着您，放心吧。”

家安答应了一声，便躺下了，又说：“你啊，以后跟人说话要随和一点，其实你这孩子心眼儿好，就是不会说话，你妈也这么说你，会说话的孩子才招人疼，知道吗？”

可勇答应了一声，愣了一愣，家安已经睡着了。

家安是在梦里走的，很安静，没有像他担心的一样“有些难看”，就像那样永远的睡着了，兄弟几个原以为经过这么久的铺垫，都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却都还是哭了。

那几天爱红的眼睛肿成了一条缝，每当有人来治丧的时候都会随着大哭一场，尤其是到监狱去给可庆送信儿的时候，看见可庆跪在玻璃里面用头梆梆的撞墙，几个狱警按都按不住的，在玻璃外的爱苗也泣不成声。还有当兄弟几个去机场接爱苗，爱苗从候机楼一路哭喊着跑出来的时候，他们都顾不上旁人的目光，就那样哭着，哭着。

哀伤是容易感染人的，每一个看到他们这样哭着的路人，也都会慢下了脚步，眉宇间有些淡淡地同情和感触，虽然不关己事，却终究也有些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