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珍的乐观其实是因为她没有像可勇一样，每天听大夫给他分析病情，如果华珍听到了，不知会作何感想？而可勇便没有这么轻松了，每次听过医生的话之后，可勇都觉得一身冷汗，在大夫嘴里，对于华珍病的预期，瘫痪已经算是不错的结果，而即使是不会瘫痪那么严重，将来走路也会落下很大的毛病。

不过最可能的，还是会死亡的可能，瘤子太大，还不知道良性还是恶性，会不会复发或者恶变？都是未知数。可勇觉得天昏地暗。

富夏很少来医院，可勇不叫爱苗带她来，华珍也不说要见女儿，但可勇知道，她心里一定是惦记的，有时候时间实在是长了，可勇才叫爱苗带富夏来一趟。富夏对那家医院的记忆一直很清楚，从医院的门诊楼穿过之后，是一个长长的走廊，走廊的地并不是平的，而是一个巨大的下坡，犹如地铁的换乘站一般。光线微弱，所以白天也要开着惨白的白炽灯，走过这个下坡才是医院的住院部，在下坡上走着的，大都是探视病人的家属，鲜有欢颜，还有推车走过面无表情的护士，手推车发出吱吱扭扭的声音。

在富夏的心里，医院的消毒水味是比一般孩子更能体会到的一种令人不快的味道，之后很多年，一闻到这种味道，她的心里便会条件反射般的浮现出一种凝重和苦涩。

每次到了病房里，华珍都会从床边的柜子里拿出很多好吃的塞给富夏，华珍还会很费力的下床，走到卫生间洗水果给富夏吃。华珍的抽屉里还总是存着一些“小玩意”，留着等到富夏来的时候给她玩，比如说心灵手巧的病友们用输液管编成的小金鱼或者小螃蟹，活灵活现，稚拙有趣。华珍的好人缘延续到了医院，她随和善良，曾经对她有意见的病友们都和她成了不错的朋友。

病房最里面床位旁坐着一对中年夫妻，送女儿来看病，他们的女儿很严重，不能起床，还总会因为疼痛而嚎啕大哭。她的头发被剃光了，头上插着一根大大的钉子，在她的颈椎上长了一个瘤子，耽误了，来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晚了，瘤子压迫了主动脉，不能手术，只能靠头上的钢钉牵引，牵引开一截骨头，病情就会稍微缓和一些，但过不了多久，那节骨头就会被肿瘤再次吞嗤。

在她安静的时候，中年夫妻便有空和富夏笑一笑，说两句话，富夏至今还记得他们的样子，因为从他们的脸上，富夏才第一次看到了那种笑容：眉头还是紧锁着，嘴巴却绽开一个笑容，凉飕飕的。那个阿姨经常给富夏一大摞开药用的便签：“拿去回家画画玩。”富夏接过来，心里挺高兴的，看了看那张床上，那个女孩在被子后面望着自己，一张白白的脸，由于躺着有些看不清相貌，不过一双眼睛倒是很明亮的。富夏不知为何心里有些害怕，说了声“谢谢”便跑走了。

还有一个小女孩，比富夏还要小上几岁，并不是这个病房的，但是常常会跑过来玩，尤其是富夏来的时候。也许是很长时间没有见过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孩子了，小女孩看到富夏总是特别高兴。但富夏却有些怕她，因为这个小女孩的那双手，她双手的十根手指都是漆黑的，而且只剩下了最后一节，上面都是一根一根的钢针，样子十分骇人。华珍跟富夏讲过，小女孩的父母是农贸市场卖面条的，孩子看见面饼进了压面机就流出了一根一根的面条，便想尝试一下手放进去会流出什么，结果便成了现在的模样。

她还很小，还不知道愁，也不觉得自己会吓着别人，她总是缠着富夏玩耍，富夏开始害怕，之后也渐渐习惯了。她们两个常常在走廊和病房里踢球，不敢踢得太大，大人见了会骂，只是找个背静的地方，两个人站的很近，你把球踢过来我再轻轻踢回去，富夏觉得无聊，但小女孩却觉得很有意思，这么简单的一个游戏，也能笑得咯咯的。

每当科里的余专家踏入病房巡查的时候，里床的那对夫妻都会跑过来，不由分说的给专家跪下，请专家救救他们的女儿，富夏也看见过几次，她听华珍跟可勇说过，医院放弃了对那女孩的治疗。那对夫妻总是跪在地上求那位专家，余专家的一张脸总是板着，搀他们起来，富夏却见他在走出房门的时候叹过一口气。

有一次，在回家的路上，富夏问过可勇：“爸，为什么余大夫不给里床的那个姐姐做手术？”

可勇蹬着自行车，抬高了声音回答后座上女儿的问题：“人家说做不了了。”

富夏半天没说话：“那个姐姐的爸妈真可怜。”

可勇没回答，默默骑了一会，又说：“余大夫说过一回，那个女孩子的手术谁也不能做，因为她那个肿瘤已经和很多神经纤维长在了一起，手术刀一碰，人就会立刻死去，根本没法手术。她的病耽搁了，现在已经没法治了，只能做牵引，也不过是拖日子而已。”可勇也不知道富夏能不能听懂，只是告诉她而已。

富夏果然没有出声，可勇叹了一口气，可富夏的心里此刻不知为何似乎压上了一块铅板一般的沉，这一点，可勇却是并不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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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爱苗又带了富夏过来，华珍、可勇和爱苗在一旁聊天，可勇说医院方面已经确定了，会在春节之后给华珍做手术。可勇也没有避讳，便把手术的危险和爱苗说了说，爱苗听得脸白白的，却是一旁的华珍却是神色轻松，听可勇说完了，华珍笑了：“大夫都是说最坏的结果，其实没有那么严重，我自己知道我的病，是一定能好的。”爱苗也点头：“三嫂，你肯定能好，我也觉得。”心里却酸楚，一低头把眼泪堵回去。

又待了一会，爱苗拍了拍在一旁和隔壁床老太太玩的富夏：“咱们也该回去了，跟你爸爸妈妈再见，小姑带你先去商场转一圈，然后回家吃饭。”

富夏却不动，仿佛没有听见，爱苗又问可勇：“哥，你今天晚上在这吗？”

可勇说：“华珍现在下床没什么问题，晚上不用陪着，我一会也就回家了，明天下班再来。”

爱苗点点头，又催富夏：“富夏，走啊。穿大衣。”

富夏却还是不动，只是回头向着可勇说：“爸，我今天想跟你回家。”

可勇愣了一愣，说：“你还是跟小姑回去吧，要不爸明天早上还得送你去上学，多麻烦啊。”

“就一天，”富夏有些固执：“我自己去上学，每天都是自己去的。”

“不行，”可勇狠狠心拒绝了闺女：“你的衣服也都在爷爷家呢，你跟爸爸回去，爸爸还得给你找换洗的衣服，听话，跟小姑回去吧。”

富夏立刻低了头，不言语了。可勇心里有些别扭，走过来搂了搂女儿：“你听话。”

富夏却“哇”的一声哭了，其实她是并不想哭的，只是连她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眼泪就一下子来了，富夏只记得自己牢牢的搂着爸爸的脖子：“我今天就是想跟你回家，就一天，就一天还不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