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金属落地霹雳乓啷的声音传来，一辆自行车在快速行进中被主人从胯下甩了出去，一个人影用难以置信的敏捷一步窜了过来，一把抱住了可杰的腿，把他向上举去。可杰只记得一丝无比清凉的风瞬间吹进了自己的喉咙，带来一些越来越多的，能够活下来的消息。

爷爷死死的抱着可杰的腿往上举，一双眼睛差点瞪出眼眶，一嗓子叫得一条街的大人都纷纷跑出家门聚拢了过来：“小兔崽子，你他妈找死哪！”

……

那天晚上，很多家的孩子都被臭揍了一顿，打得最重的是二春和可杰的家里，直到深夜，还能听见二春鬼哭狼嚎的告饶。可杰的脖子勒得不轻，玉芳舍不得再打，爷爷不依：“不打，他记不住。”玉芳便象征性的拿鸡毛掸子在可杰躺着的床上抡了抡，听起来很响，可大部分都落在了床上。可杰脖子间的上吊印儿一直到了入秋还没完全退去，爷爷看他一直没有好脸色，但从此以后，可杰却总觉得爷爷不知为什么变得特别亲了。

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有时候是种本能的反应，所有有良知的人都是这样的。生命的珍贵，只有差一点失去的人才能刻骨铭心的体会。

……

可勇和爱苗蹲在一旁，不住用手里的木棒拨弄着火焰里的纸钱，让它们烧得更透，这样才能完好无损的“投递”到阴间去，爱苗学着玉芳的样子，轻声叨念着：“爷爷奶奶，收钱了，收东西了……”火焰炙烤出得热浪让她不自觉的微微皱着眉头，神态和玉芳都是如出一辙。

爱苗最像玉芳，却比玉芳更加精明一些，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奶奶喜欢她的儿媳妇玉芳，却并不喜欢这个最小的孙女，奶奶总说她“矫情”，说她是家里的小“事儿精”。

爱苗也知道奶奶不喜欢自己。就像那一年过年，饥饿席卷了整个城市，每个人几乎没有了其他的感受，生命中的渴望都幻化成一个巨大而空洞的胃袋，人身体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大喊：饿！饿！饿！

富家的孩子们稍微幸运一点，因为他们有一个住在农村的远房表亲，那个时候相较于城里人的无可奈何，农村人还是稍微要好一点点，守着田地，多少能踅摸出一点吃食，虽说终究是不够的，但是比起城里还是强了很多。那个年代的人心热，表亲家知道城里的日子艰难，便隔三差五送来一些吃食，一点点陈年的玉米面，一点点野菜和野山药蛋蛋，都是金贵的不得了的东西。

那天，表亲送来了一只小小的口袋，是半袋花生，其实也称不上花生，只是一些没有长好的极小极瘪的果实，所以才能在收获时被收割的人落在地里。农村的孩子们就去一个一个仔仔细细的捡了来，交给家里。表亲进城的时候，便带了一些给富家。

花生煮好了，竟也有老大的一碗，香得勾魂夺魄，大人们都自动忽略了自己，只给几个孩子一人分了一小碗。每碗都盛得很平均，大家谁都没有意见，快活的很。

孩子们都狼吞虎咽的吃起来，实在是太饿，连花生壳都舍不得吐出来，可勇便连壳都嚼的碎碎的，拼命的往下咽。

奶奶的手里还拿着分花生用的铜勺子，呆愣愣的看着嚼着花生壳的可勇，见他直着脖子往下咽着粗糙的花生壳，奶奶紧紧的攥了攥勺子把：“小勇子，别吃那壳，剌嗓子眼儿，到时候解不出手来。”

可勇只顾吃，头也不抬。奶奶又看了桌子一眼，拿起铜勺子，爱苗还小，所以她的那碗花生便显得格外的多，奶奶拿起勺子在爱苗碗里舀了一下，又快速的伸到可勇碗里，可勇碗中已经见底的花生便又丰富了起来。

奶奶的动作很快，桌上的其他人都没有发现，但爱苗已经撇起了嘴，一抽一抽的，眼看就要哭出来。

奶奶骂道：“小苗子，你又闹妖儿，大过年的，翻什么白眼啊。”爱苗挨了说，索性不再忍耐，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奶奶把我的花生给三哥了！”

这一哭把在外间忙活的玉芳哭了进来，玉芳进门一看，没有吭声，手心手背，谁都不忍心说，粮食短，孩子们缺嘴，不是他们的错。

可庆的花生已经吃完了，这时候见小妹哭了，便对可勇说：“老三，你再给她几个，她小，让着点她。”

可勇却仿佛没有听见，却用手仔细的捂住了自己的碗。爱苗更加不干了，索性开始嚎啕大哭，涕泪横飞：“奶奶偏心眼儿，奶奶偏心眼儿。”孩子哭得人心里都别别扭扭的，一直在一旁没说话的爷爷站起身出了屋子，临走叫可勇：“小勇子，跟爷爷出去遛弯去。”可勇把剩下几个花生拣大的揣在兜里，打算出去就塞给爷爷，剩下零星几个极小的，泡在半口汤里，便随手往爱苗那边一推：“给你吧。”说完就跑了出去。

玉芳忙把那几个花生倒在爱苗碗里：“来，三哥还你了，吃吧，别哭了。”爱苗却没有那么好糊弄：“奶奶拿了好多，都是大的，我要大的。”玉芳一个劲儿的劝，爱苗就是哭个没完。

玉芳看了看婆婆，老太太一直低着头，她的手里紧紧攥着那个铜勺子。奶奶脸上的皱纹已经很深了，眼里有时流出一点眼泪便会汪在那里，一点点亮晶晶的。

奶奶忽然就站起身，举起了胳膊，谁也没有来得及反应，奶奶手里的铜勺子已经狠狠向着爱苗的脑袋砸去：“哭！哭！让你哭！还嫌大人心里不烦！”

勺子带着力道向下冲去，距离目的地不远处的地方却又豁然停下来，顿了一顿，才向爱苗砸过去。“咚”的一声，爱苗的哭声陡然尖利起来，玉芳第一个叫起来，爱苗的头上破了不大不小的一个口子，鲜血顺着眉毛流了下来。

那天包扎好伤口，爱苗在可庆怀里睡着了，之后爱苗发现奶奶更加不愿意和自己说话，甚至开始躲着自己，她们互相伤了对方的心。

……

爱苗下意识的摸了摸额头，在刘海下面，还有那个浅浅的伤口，爱苗下意识的朝着可勇看了一眼。可勇正用手把未烧化的纸拣出来，重新扔进火焰中去，爱苗喊了一声：“三哥，看烧着手，用木棒。”可勇头都没有抬：“木棒挑不出来我才用手的，你甭管我。”

玉芳蹲在另外一边烧纸，仿佛没听见这兄妹俩的对话，但实际上却实实在在的听见了的。

可勇说话向来是倔头倔脑的，家安和玉芳都不太喜欢他，也因为从小爷爷奶奶都偏疼他，所以他并不和父母亲近，而是总粘着爷爷奶奶。孩子就是这样，谁带大的便和谁亲近，玉芳常常觉得这个老三和自己并不交心，也并不如其他的孩子体贴母亲。

可勇上小学的时候，每天临出门，奶奶都会塞给他二分钱的零花儿，有了这点钱，可勇可以办不少的“大事儿”，比如说学校附近瘸老头卖的芝麻烧饼，比如前面几条街胡同里花白头发老太太吆喝着卖的撒了细盐炸的崩脆的铁蚕豆，还有夏天甜的能让人笑起来的小豆冰棍和冬天裹了冰糖的糖葫芦，一咬，冰糖在嘴里碎开的感觉，是冬天最迷人的味道。这些东西都要靠每天奶奶给的这二分钱来办到，别的孩子没有这个待遇，但可勇就有，一天二分钱，从未曾间断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