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却在这时忽然窜上前一步，一把拽住了大个儿的胳膊：“我认得你，你是我儿子他们厂老王家的二小子吧，好你个二小子，长能耐了，欺负到大人家里来了，你等着，等我找你爸妈闹去。”大个儿被诈住了，偏巧他又恰巧姓黄，情急之中没听清楚老太太的话，以为老太太真的认得他，便马上想息事宁人了。大个子急急甩开奶奶的手：“你闹去，让你闹去，我们这是正当工作，你到哪闹也没用。”嘴里是硬的，行动上可有些含糊了，使了个眼色，几个小子连滚带爬跑出院子。玉芳还故意在身后撵了几步，直到看见他们跑远了，才又进门来，重新栓好了门，又略等了等，直到外面确实没动静了才把可庆放出来。

可庆噗的一口吐掉了挂在嘴边的那颗牙，奶奶的巴掌却已经刷的上了他的脸颊：“你个混小子！你就惹事吧！惹了事又不抗，让你妈你奶奶给你顶着。”

可庆捂着脸嚷嚷：“您知道什么啊？！他们跟我们不是一个派的，我们是势不两立！”

“啪”的一下，可庆的脸上又挨了一下子，奶奶指着可庆的鼻子骂道：“少犯混蛋，我看你们就是没事闲的，整天价看别人斗来斗去，还不烦，还往前凑，原来好好的街坊，非要打得鸡飞狗跳的，吃撑啦！”奶奶说完走到门口听了听，又对玉芳说：“他的大衣还在夹道呢，你出去看看，没人就捡回来吧。”玉芳答应着出去了，奶奶对在桌边生闷气的可庆说：“你别跟着运气，你奶奶吃的盐比你吃的饭多，早晚有一天你们都得后悔，好日子不得好过，好好的小哥们打得像乌眼鸡似的，看你们将来见面羞不羞，愧不愧。”

奶奶捡起了地上的火筷子，摔碎的坛子碎片在脚下被踩得咯吱咯吱响，可庆记的奶奶当时叹了一口气，忽然又笑了：“这口缸当年藏过你妈，躲过了大难，现在又让你用上了，它在咱们家到底还是立了两代的功。

……

燃尽的烟头烧到了手指，可庆回过神来，怀里长条形烟盒的棱角顶在他的腰上，支支棱棱的，唤回了可庆的魂魄。回到墓地，香已经燃尽了，赵老爷子和家里人都不在，花圈也不见了踪影，成排闹哄哄的纸人都不知怎样“散去”了，只有远处立着一个，却是真人。

爱红一个人呆立在墓碑前，可庆走过去问：“人呢？”爱红没有回头看他，反而是别过了脸，用手往旁边一指，简短的说：“去烧纸了，让你也快去呢。”可庆答应了一声，又问：“你还不去？”爱红便冲着可庆挥了挥手，勉强说道：“我待会就去。”可庆听出爱红的声音带了浓浓的哭腔，扫了一眼，看见爱红的眼睛已经由红变肿，便也不再多问，只说了一句：“一会你过去找我们吧。”便走了。

爱红在墓前缓缓的蹲下来，本意想借助动作让眼泪被代开一点，可惜没有用，眼泪反而更汹涌而出了，爱红觉得自己怪傻气的，但却管不住眼泪，只管一串一串的任它掉落在自己面前的土地上。爱红想不到爷爷奶奶去世这么久了，自己依旧如此哀伤，每次扫墓的时候都是她哭得最多最长。爱红想起小时候，奶奶总是搂着自己，半真半假的骂：“指着哪块云彩它就偏不下雨，别看你爷爷偏疼你，老了可得不着你的济。”爱红便咯咯咯的笑，把嗔怪当夸赞，那个时候，她还是个没心没肺的小丫头，但也清楚，爷爷最喜欢的孩子是弟弟可勇，但最宠爱的孩子便是自己。

也说不清为什么，孩子多的家庭中就一定有受宠的几个和被冷落的几个，不是因为优劣，也不是因为任何的比较，只是一种人与人之间天然的亲疏，无法界定，无法研究，只怕只有缘分可以解释吧。就像爱红，从小便是在爷爷奶奶屋里长大的，娇着惯着，像真正的千金小姐一样。

爱红记得有一次的夏天，下起了特别大的雨，大水漫上来，院子里成了池塘，眼看雨水就要进了屋子，爸爸带着全家冲进雨里，大家各自找各自的工具，畚箕、水瓢，小罐子全都用上了，大伙齐齐的淋着雨在院子里舀水，连爷爷奶奶都出来了，爸爸妈妈拦不住，只好由着两位老人也在雨里忙乱着，可庆和可勇完全成了两个水猴儿，连四五岁的可杰都拿着小水碗儿帮着舀，偏是爱红一个人端坐在屋里，抱着饼干桶优哉游哉的看雨。也怪不得爱红，她本来是想出来的，爷爷和奶奶死死拦住，爷爷再三嘱咐不让她出来，在院子里忙活的时候还不放心的过来张望了几次，怕爱红偷偷出来淋了雨，奶奶更是抱出了饼干桶塞到爱红怀里，希望黄油饼干和各样点心能牵制住孙女儿的心。

一阵忙乱之后，晚饭时，玉芳煮了姜丝红糖水荷包蛋为大家去去寒，每人一个，唯一没有淋雨的爱红却吃了两个，奶奶说自己吃不下，偏要把碗里的荷包蛋拨给爱吃鸡蛋的爱红。

还有一次，家安那时候的工厂派他支边，一走几年没有回来，玉芳想带着爱红去探亲，那时还没有可杰和爱苗，可庆上学、可勇还小，孩子爸爸想见孩子，只有带爱红去了。爷爷奶奶为此差一点大病一场。爷爷不知为何总疑心玉芳要把爱红送到家安那里不带回来，整天忧心忡忡，又不方便阻拦玉芳带女儿去见孩子爸爸，便想出主意想让孩子自己说不愿意去。

爷爷便天天带着爱红出去玩，要什么给买什么，奶奶则使出浑身解数，把爱红爱吃的东西轮番的做来给她吃，每晚临睡前，老两口便一边一个把住孙女。“红啊，听爷爷的，不去了，你去和妈妈说，就说我不要和你一起去，我要陪着爷爷奶奶。”

“红，你是不是怕妈妈不高兴啊，别害怕，奶奶跟你妈说。”

爷爷还许诺，只要是不走，爷爷就给爱红买个眼睛会闭上的大布娃娃，爱红一直想要的那一种。

可终究爱红还是跟着妈妈走了，临走那天老两口在屋里躲着掉眼泪，玉芳简直是哭笑不得：“爸，妈，你们这是干嘛啊，有半个月我们就回来了，您放心，孙女儿一定给您带回来。”这一句话总算聊胜于无，奶奶从屋里蹿出来，一把拉住爱红的手：“乖啊，你爸爸要把你留下，你可不能答应啊。”说着把几张钞票塞到孩子兜里：“他们不带你回来，你自己买票回来啊。”玉芳也笑了：“妈，您瞧您，我啊，得亏是爱红的亲妈，不然街坊看见了，非把我当人贩子不可。”

想到这里，爱红不禁笑了，眼泪又挤出不少，冰凉凉的滚落在手上，这才发觉腿已经有些麻了，往远处看了看，爸爸妈妈已经带着大家在烧纸了，便站起身来，瞧见可杰在远处朝自己喊着：“姐，姐，过来啊，烧纸啦。”

爱红又对着墓碑看了看，在心里和爷爷奶奶到了别，才迈开恋恋不舍的脚步，才走了几步，却又折回来。四下看了看，低声说道：“爷爷奶奶，我跟您二老说的那个事，你们可不要生气啊。他是个好人，他对我好，我愿意跟着他一辈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