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富家，玉芳没记得自己做过什么重活，偶尔做些针线都是婆婆手把手领着教的，初时家里还有些排场，用着几个老妈子，有的老妈子就劝婆婆：“童养媳妇不能太惯，长大了拿不住，得要她干点活。”婆婆总说：“我当玉芳可不是丫头，是我儿媳妇，不能看的太贱。”不过后来家里的光景渐渐差了，仆妇们也都散了，婆婆便自己下厨做饭，自己打扫，玉芳也跟在她后面帮着干，却也只是帮着，婆婆总是自己干的多一点。
玉芳和家安从小便熟悉了，只是家安并不常见，公公管的严，不许家安常出来和玉芳玩，家安每天要去上学，玉芳有点怕公公，他不凶但很威严，不怎么和玉芳说话，一直到家安和玉芳儿女成群，一直到世界变了模样，一直到公公自己去世之前，都一直维持着这个习惯。
婆婆疼自己，玉芳一直很清楚，才来的时候听见婆婆和公公说：“玉芳可怜呢，小小的孩子，睡觉时候眉头都是皱着的，想家呢。”公公没说话，玉芳听见婆婆叹了一口气。
日本人来的那年四处大乱，公公恰巧去了外地，被困住回不来，学校早就停了课，家安跟着公公出去“见世面”，家里只剩了婆婆和自己两个人，婆婆带着玉芳换了男人的衣服，她自己用布带把胸脯束得紧紧的，玉芳当时还只是个七八岁的小女孩，但也用锅底灰涂了满脸，玉芳照着镜子，觉得自己简直不像个人，婆婆说：“越不像个人才能越安全。”
后来日本鬼子挨家挨户闹起来，满街都是死掉的动物和人的尸体，年轻轻的女人赤裸着下半身死在一滩滩污血里，有的身边还有脑浆迸裂的婴儿。玉芳亲眼见到有日本兵在村口拦下他们认为可疑的老乡，那些长长的刺刀一个挨一个的捅进人的身体，人就像害了肚子疼一样弯下腰去，倒在地上，满地的鲜血。
婆婆和自己就藏在院子里的菜窖，不敢出去，用坛子里的酸菜充饥，有时候能清楚的听见头顶的世界有皮靴“通通通”的声音，两个人瑟缩成一团。
玉芳记得当时天地似乎又恢复成混沌的一团，盘古的利斧似乎也结满了蛛网，没日没夜。有一天，婆婆和自己说：“玉芳，日本人要是真进菜窖了，你就往深里跑，尽头有个盖着草的大缸，你钻进去也许躲得了。”玉芳觉得全身的毛发都竖了起来，哆哆嗦嗦的说：“妈，他们肯定要翻的啊，把我翻出来我还是活不了。”婆婆说：“你躲起来，他们未准会翻，他们发现菜窖，肯定是听见了动静，进来看见我在这就行了，未准想到还有一个人，你应该躲得了，只是千万别出声，”玉芳便哭了：“妈，不行，他们不是人。”婆婆竟然笑了，从袖子里拔出个小刀给玉芳看：“妈有准备，你看，妈不会丢人。”玉芳的眼泪止也止不住，锅底灰在脸上乱成一团，像个屈死的鬼。
菜窖大门终于有了动静的那天，玉芳和婆婆谁也没有做好准备，门上压的木板被人挪开了，玉芳吓得一屁股软在地上，婆婆把玉芳拽起来，死命往菜窖深处赶，玉芳只记得自己囫囵被塞进缸里，茅草盖个严严实实。
后面的事情玉芳没有看见，只记得菜窖大门被咣的一声推开，一串脚步声冲进来，然后便是公公的惊呼和家安的惨叫：“妈！妈！是我！是我们！”
玉芳被从缸里拉出来的时候，她看见婆婆还瘫软在地上站不起来，婆婆棉袄的胸口上有个大窟窿，公公的手破了个大口子。听见有人进到菜窖里来的时候，婆婆挥刀刺向自己的胸口，可是穿的太厚了，一刀竟扎破了衣服却没有扎破皮肉，婆婆又用刀子刺向喉咙，幸而被公公一把拽住。
劫后余生，全家平安，对生命本身来说才是最大的幸福。
……
到达墓地的时候，天早已经全亮了，是个阴天，灰蒙蒙的，但阳光却似乎不愿让人忽视它的存在，只管在阴沉的云背后拼命的照射着，没有光却有些燥热的温度，隔靴搔痒，若隐若现。
下了车，家安打量了一下这个墓地，还是老样子，只是四周新起了一圈泥墙，没有大门，墙边一处木篱笆便当做是墓地的入口，赵全有已经迎了出来：“今年你们来的晚些，我前些日子还琢磨着，该到日子过来了。”
家安便对他笑了笑，自打自己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赵全有就在他们家看坟，那时候他也不过是个极年轻的小伙子，跟着他爹妈住在富家坟场旁边的小院里面。赵全有比自己大十来岁，但现在看上去还很康健，往年每到了年下，他还时常进城来探望探望，最近几年不怎么来了，他的孩子们都作了工人，不会在接他的班看坟了，赵全有总觉得有些对不起富家，每次见面的时候，脸面上总带出些尴尬的样子。
家安倒是理解，其实富家早已不是原来的富家了，时代改变，一切也要跟着改变，赵老爷子这家人世世代代看守着富家的祖坟，已经是很难得的情谊了。对于祖坟的管理，家安的确有些为难，不过好在赵老爷子这几年身体还算硬朗，这件事应该还可以缓一缓。
家安看了一眼可庆，可庆已经指着远处在和玉芳说了：“妈，您看，我给爷爷奶奶的墓磨了水泥顶又重新立了碑，您看，修的怎么样？”家安顺着儿子手指的方向看了看，的确不错，收拾的很干净，很气派。可庆又走过来说道：“爸，咱们家爷爷奶奶可是享福啊？”家安便笑了笑。
后世之福也是一种福，而且父亲对这件事，从来都看得很开。母亲去世的时候，火葬已经取代了土葬，家安怕父亲接受不了，想不到老人却很坦然：“都一样，一把黄土埋。重要的是一定要进祖坟。”家安家的规矩是夫妻俩要同时安葬，母亲等了父亲三年，之后才终于一起“搬了新家”。
家安看了看玉芳，想着不知他和玉芳两个人最后会是谁等谁？家安想死在玉芳前头，他情愿等玉芳几年。这么多年习惯了玉芳一直在身边，家安觉得一旦失去的话自己没法习惯。
可庆忙着叫兄弟几个帮忙，赵全有忙走过来，可庆躲过老爷子要来接东西的手：“老爷子，您坐着，我们来就行了，您甭管，东西沉呢。”家安也说：“老赵你甭管，让孩子们干，咱俩抽根烟，也一年不见了。”
赵全有搭讪着走过来，望着可庆几个瞧：“还是你有福气，这几个大小子，可多么好，还是这坟地风水好，一辈一辈，富家人丁兴旺哦。”
家安便笑了，递过一支烟，看了看天色，太阳正足，是个好天气。
一会功夫，带来的花圈纸人全部安放妥当，长长的竹竿挑起长长一串鞭炮，火光炸响，然后玉芳拿出准备好的新扫帚，把墓周围扫干净。碑上的金字有些淡了，幸好有预备好的金漆，玉芳调好漆，洗好毛笔放在一边，等着可庆一会把金字描描新，长子长孙，每年这个活计都是可庆的。
可勇才要摆贡品，玉芳拦住他，拿出几个用金箔纸叠好的“铜钱”压在香炉的几个脚下，玉芳说：“现在找不到真铜钱了，我叠了几个，尽个心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