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换了脚上的鞋子,就跟着两个伯父往坟湾方向走。
坟湾是一座杂树茂密的坡地,坡地里埋了一湾的坟,没人能数得清这里到底葬了多少人?后来的坟包葬在原来的坟包上,挖墓的人常常挖到原来的棺木,没人知道里面的坟是谁家的,就索性和原来的墓叠在一起。
爬上坟湾的土坡,大伯指着一座扁平的土包对我说:“这就是你爷爷的坟。”又指着爷爷旁边的一座土包说:“这是你爷爷的前妻瞿氏。”
大伯说着就把竹篮里的香纸、荤酒拿出来往坟头上摆,二伯开始割坟上的小树和杂草。
点燃香纸,墓地里一下子就腾起了一股浓浓的烟雾。我和大伯、二伯朝着坟头各作了三个揖。大伯一边用小酒杯往地上洒杯里的酒一边对我说:“你爷爷一生最爱喝酒,别人一日喝一顿,你爷爷一日喝四顿。”大伯说着,把带来的一整瓶酒全倒在爷爷的坟头上,对着坟头说:“爹,都给您喝了。”
用荤酒敬了爷爷,二伯割完坟头上的杂草,就开始在坟头上插树棍,在树棍上粘上一绺皮纸。在爷爷的坟上插了一根,又在瞿氏的坟上也插了一根。两绺皮纸在风中就忽啦啦地飘了起来。
望着坟头上飘起来的皮纸,大伯和二伯总会轮流给我说起爷爷的故事。
大伯是个憨汉,平日不爱说话,村子里几乎没几个人把我大伯当个紧要的村里人。二伯平日话虽多,但都不正经。一说起我的爷爷,大伯和二伯就一脸凝重,仿佛一下子换了两个人似的。
爷爷的形象连同他的故事就在大伯和二伯的叙说中慢慢在我的脑海里清晰起来了。
我热爱着我相依为命的家人和我苦难的家族,在苦难与欢乐中不仅记挂着赡养老人,还要尽心尽力地抚养孩子。我们都是这样的中国人,任劳任怨、毫无悔意。如果条件允许,我们甚至愿意替我们死去的先辈躺在坟墓里,让他们从坟墓里站起,来忙乎我们现在忙乎着的事情。
这虽然是不能实现的,但我深深地怀念着他们。在脑海里,时常回到那样的岁月里去。
在大伯和二伯的叙说中,爷爷搭建的那幢木房,我就在里面生活了十年。木房的样子是真实的,确确实实是曾经存在过的一件实物。那么,爷爷也是真实的,他就在我现在生存着的地方整整活了七十三年。
我可以想象,从朱家湾那棵高高大大的柿子树下、那幢茅草屋里传出的一声凄厉的哭叫声开始,爷爷的父亲上校永远地离开了尘世,而爷爷就毅然地站到了天地间。
那是个古老的岁月,季节到了秋冬。山色浓重,树木枯黄,天气早已寒冷起来。如果要慢慢推算一个准确的年份,那应该是1890年。世界混乱一片,乡间里的日子更加贫寒。老百姓都是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国乱当头,谁还会记挂着贫民们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呢?
爷爷家的那棵柿子树是古朴而瘦长的,枝桠错乱,树叶焦黄,象个懒汉正在伸懒腰。柿子树的模样是那样鲜活又具有特色。想起爷爷,它就会连同爷爷一起来到我的思绪中。树下的茅草屋更加破烂、寒酸,让人想起这是一个古老的部落,人类正在由猿猴慢慢向人开始进化。里面居住着我爷爷的母亲李氏和她的三个孩子本开、本亮和我的爷爷本亭。床上躺着刚刚咽了气的上校。
屋内狼藉一片,没有象样的板凳和饭桌,只有隔着一扇茅草的帘子,帘子两边各摆了几张树条搭起的木床。入口是一间空坪地,地的中央垒了四、五块光滑的石头,爷爷的一家人平日就坐在这四、五块石头上吃饭或者说话。
爷爷的母亲李氏黑瘦又弱小,脸颊细长,面色焦黄。身上穿的是一件灰麻色的粗布褂子,斜斜的缀了一排布扣。下穿一条黑布敞口脏裤,赤着一双又黑又瘦的光脚。她焦急地望着床上刚刚死去的丈夫,那张瘦弱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庞上浮现出一股沉痛和绝望的神情。上校卧床已有半年,得的是水肿。得病那天,上校正在挖坡上的一块荒地。上校人长得高大,却瘦弱无肉。早上吃了点地瓜煮的糊糊汤。心里掂记着屋坡上的那块荒地,想趁这秋冬时节翻出来,来年就能种些大豆。可刚挖出半分多地,就觉得头昏眼花,怎么都站立不住。身子一个趔趄就倒在了刚刚翻出来的土块上。不知在土块上睡了多久,是上校的媳妇李氏跑来摇醒了他。李氏见到丈夫躺卧在冰冷的野地里,慌得咿哇哇地叫:“孩子他爹,你这是咋了?咹?”在李氏的叫喊声中,上校慢慢睁开了眼睛。李氏见到丈夫的模样,一鼻子就哭了起来,对丈夫说:“甭挖了,你这是给饿的呀!”回到家,上校上床就睡了。第二天醒来,全身肿得通红,象个熟透了的柿子。李氏赶忙请来朱家湾的土郎中远环给看。远环的个子不高,长着一对鸡眼,跟人说话时两眼总是不停地眨巴。远环一边眨巴着两眼,一边给上校看病,看了上校肿起来的肤色,又给上校把了阵脉,对李氏说:“这是水肿哩,我去挖些草药来,吃几副试试看。”李氏就每天都上校熬村里远环挖来的草药,还伺候他的吃喝拉撒。草药没治好上校的病,也救不了他的命。今儿早上刚刚给上校喂了一碗稀饭,李氏正伺候三个孩子的吃喝,听得床上上校一阵弹跳,李氏就慌忙跑了来。上校抓住李氏的双手,呜哇哇地叫。李氏说:“孩子他爹,你有啥话就对我说吧,三个孩子你放心,我咋样都要把他们养活成人的。”上校眼一瞪,仰起来的头慢慢跌了下去,听得喉咙里骨咯咯的一阵响,一会儿人就僵了。李氏再喊:“孩子他爹、他爹——”手在上校的身上推,推了两把,觉得不对,再推,就觉得上校的身子僵硬了。慢慢的,透出一股冰棍样的凉。李氏慌得双手捂住自己的嘴巴,不敢出声。再看三个孩子,都围着他爹他娘看。本开是她的大孩子,已有十二岁;本亮老二,也有十岁;最小的我爷爷已经八岁。李氏的目光慢慢落在三个孩子的身上。孩子都泥猴样的,个个精瘦,穿着破衣烂衫。李氏的嘴角不住地颤动着,突然搂住三个孩子哇地一声哭嚎起来。
这贫穷到极致的一家四口人,哭叫了大半天,李氏就把脸上的泪擦了,对大孩子本开说:“开儿,你快去把村里的远衡和远伟两个伯伯叫过来,快去。”本开长的是个瘦长的驴脸,样子丑陋,但个儿不小,平日在家能给他娘挑百儿、八十斤重的担子。自从他的父亲上校卧床以来,家里的几分地都是本开一个人耕种。本亮就负责家里的柴火和栏里的牛草,我的爷爷本亭就放圈里的那头老黄牛。在放牛的时候还顺便给家里割一竹篮的猪草回来。本开一听他娘的吩咐,手在脸上擦几把,呜呜叫着钻出了茅草屋,急急地往村子里跑。
朱家湾夹杂在两座高高的山岭下面,中间流淌着一条清澈的山溪。溪旁都是高高大大的古树,有枫树、槐树、梓木树、樟树,都要好几个人才能合抱。树长得威武、雄壮,透着古老、神秘的气息,可朱家湾却只有寥寥七户人家,而且都相隔较远,山林相阻。房屋都是茅草搭建的。在林木高深的山谷下,几乎分辨不出这是一个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