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四姑回去了,我和李来把四姑送到了下山村坡下。四姑说:“甭送了,回去吧。”李来走到我前面,从他的兜里摸出一张一百元的钞票塞到四姑的手里,四姑一把就把李来塞去的钞票给打在地上,大声恶气地说:“我不要,快收回去。”四姑没接李来塞给她的钱,也没回头,一阵风似的出了村口,仰首挺胸地走了。
四姑的那个样子我都看在眼里,心里象打翻了一个五味瓶,啥味道都有。可和李来往回走的时候,我后悔死了进那间厢房,如果昨夜我不进那间厢房,就是连夜跑了,我的人生也还有机会。可我就是没有跑,鬼使神差地进去睡了,睡到半夜,我这朵鲜花还被李来给掐了。
五
从我娘家“回门”回来,刚到屋檐下,就看见李来他爹李金龙在中堂里糊了口新灶。泥巴还没干,金灿灿的。
我和李来都盯着这口灶看,一共糊了三个眼,两个大眼一个小眼。小眼是放炒菜的菜锅的,两个大眼一个是做饭的,一个是煮猪食的。
第二天清早,我和李来还在床上睡觉,李来他妈就轻声开门进中堂里开始做饭了。剁柴、铲锅的声音早把我从梦中惊醒,李来却还睡得象头猪。他这两天恨不得时刻儿都睡在我身上,我也不是个圣人,无法抗拒自己的七情六欲,何况李来这人样子不丑,品性也不坏。
我从小就孝顺我爹和我娘,见不得老人干活,自己偷懒。听得李来他娘在中堂里稀里哗啦地忙个不停,我就赶忙把李来摇醒了,轻声对他说:“李来,快起床,妈都开始做饭了。”李来睡得很深,昨晚上在我身上折腾了大半夜,身子早乏了。我摇了好一阵,才把他摇醒,那张本来还算秀气的娃娃脸立即皱得象一片狗撕烂的棕。我对李来说:“李来,快起床吧,早上上山去割担草或者砍一担柴回来。”李来打了个哈欠,手从被窝里伸出来在两只眼睛上揉,揉了半天,慢慢又把眼睛闭上了。我赶忙捏住他的鼻子。他憋了差不多半分钟的气,突然一个弹跳就从床上坐了起来。我又说:“李来,甭睡了,咱起床。”
清醒过来的李来很听话,虽然接二连三地打哈欠,但还是爬了起来,飞快地穿了衣服。
我没嫁给李来之前,李来在家很勤快。李金口第一天来我家为李来说亲的时候,就把李来从头到脚吹捧了一遍,除了反复强调李来长得好,口舌花得最多的,就是说李来勤快。村里别的男人没找老婆之前都很懒,家里没柴火煮饭了,就是烧脚也不肯上山去砍几捆柴回来。所以有句话叫“山里人没柴烧,河边的人没鱼吃。”说的就是一个懒字。但李来除了睡觉的时候不干活,其余时间人不是人,而是一台机器。虽然李金口这么吹,但家里没人听到肚子里去,年轻人不懂得偷懒,在我们乡下不一定是件好事。
我从厢房里出来的时候,很不好意思从李来他娘的身边过,我心里想着,昨夜,我和李来做了那个事。那个事在我们乡下虽然每个人都会做,但都感到难为情。我不知道李来他娘的心里是不是也想了这个事?我刚打开厢房的门,门“吱嘎”一声叫,李来他娘就望着我和李来。我赶快喊了一声李来他娘:“妈,您咋这么早?”
李来他娘叫汪蜜花,个子长得高,但瘦得只剩下一张皮。脸也瘦得又长又黑。她听了我的话,高声回答我说:“都到中午了,还早?”
我走出中堂门,朝屋外一看,果然不早了,地上早没了雪,都干干净净的。只见村南边的田埂路上有人挑了担柴回来。李春正蹲在他家门前的屋檐边捧着一只大土碗吃饭,整个脑袋都埋进了那只土碗里,样子象只刨食的狗。
我心里咯噔一响,脸立即羞得通红。
李来起床的第一件事是去茅房里方便。李来家的茅房设在弄堂背后的偏檐下,两块青石板搁在一个土坑上,中间留了道缝。茅房的门是块缺了个大角的竹片垫子。平日在茅坑边放了只竹篓,竹篓里装着揩屎的竹块,有时候竹篓里的竹块用完了,上茅坑的人就扯那片门上的竹片,所以垫子越扯越小,茅房就几乎没有门了。
我等李来从茅房里出来,转身也钻了进去。农村的茅房里没有水,每个人拉下的屎尿都积存在茅坑里——这是农村人的一笔不小的财富。我给李来家添加了一些财富,然后就从茅房里出来了。
早上的早饭是做酒席剩下的残羹剩菜,桌上一共摆了三、四碗,都垒得高高的。我和李来一家人正吃着,门口突然来了个弯腰陀背的老人。老人脸黑眼凸,嘴巴老大,活象一头呲眉奓眼的大猩猩。他一进李来家的屋檐,就把头从中堂门口伸了进来,两眼圆溜溜地盯着我们。我和李来一家人立即转头望着他。李来他爹放了手里的碗筷站起来,激动地对这老人说:“洪叔来了?赶快吃早饭,来,我们也刚开始吃。”李来他娘从他家放碗筷的竹篓里取出一副碗筷,对老人说:“洪叔,快坐。”
老人并没有进屋,也没回答李来他爹娘的话,只不住地摇头,又连叹几口气,对李来他爹说:“早饭我就不吃了,我今天来是想讨回你借的那二百块钱,你做酒的那天我脚痛,痛得粘不得地,就没来,今儿稍稍能走了,我就来了。转眼到年根儿了,家里没一分钱,这年咋过呀?”
李来他爹一听老人的话,脸色立即就蔫了,嘴巴嗫嚅着,象个鸡屁眼,许久没说话。沉吟了大半天,对老人说:“这可怎么办呢?做酒席的钱没入我的口袋就被来讨债的人拿光了,我是琢磨着这次做酒非得还了您的钱,可——”李来他爹说着把两手一摊,脸上是一脸的沮丧。
老人一听李来他爹的话,那张核桃样的脸立即泛上了潮红,嘴和鼻子扭动着,声音也高了,硬生生地说:“金龙,你这样做象个人不?借钱的时候你说得卵上长花,可借过钱你就啥也不记得了,我要不是看在你爹的份上我给你借钱?我钱打得卵包疼也不借给你。”(由此可知,以前人都是把钱挂在什么地方的)
老人说着话,转身一屁股就在李来家的门槛上坐了下来,背靠着门框,发赖似地不动了,嘴里嘟囔着说:“你今儿不还钱,我就不回去了,年也在你家过。”
我们一听老人的话,一个个脑袋竖得象个鹅脖子,眼睛也鼓得大大的。我心里想,这钱不知是李来他爹啥时候借的?是他大哥结婚,还是二哥结婚?在我们乡下有句话叫“借钱的时候我喊你作爹,讨债的时候你喊我作爷爷。”
李来他爹现在是爷爷,可这爷爷一脸苦相,脸上的肌肉聚在一起,都在一个劲地跳。门口的老人象立马就要哭的样子,李来他爹也象立马要哭的样子。
我不知道李来家到底亏欠了多少债,一见这老人霸蛮坐在屋门口,我就再也没有胃口吃饭了,轻轻放了手里的碗,却不知走到哪里去,望着老人那一脸的火气,我在心底里就怕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