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不曾这样——夜里，我接到什么人电话，然后对苏楠抛下一句，你先睡，我出去一趟，放心，不会有事。然后穿好衣服，丢下苏楠，出门离开。
但这一次，苏楠没有像以往一样，再三叮嘱我不要惹事、不许胡来、不能喝酒醉、早点回来、一切小心，而是揉着眼睛坐起身问我，你去哪。
我随口说，有个朋友好久没见，约我过去坐坐。
苏楠说，那好啊。我跟你一起去。
我说你别去了，你等我，很快就回来。
苏楠说，要么你告诉他改天再见。要么你带着我一起——你不知道明天咱俩还有事情吗？现在都几点了，你还出去。我说服我爸妈同意见你容易吗，你就不能体谅体谅我。
我从门口返回去，走到苏南面前抱住她，在脑门上轻轻亲一口说，我知道我知道。你放心我不会很晚回来。睡吧。
苏楠说，滚，你滚。
打车赶到凤姐的火锅店，已经快到半夜。周围的店铺大部分都已打样，火锅店里面也已经没了客人。
凤姐坐在门口的一张桌子旁，左手托腮，右手捏着一支烟，看上去有些疲惫，呆呆的望着手里的烟。
我走过去在凤姐对面坐下来，问，出什么事了。
凤姐掐掉烟头，轻轻的说，赫源，你陪我喝酒吧。
就在我接到凤姐电话的一个小时前，佟健跑路了。临走前，他来到凤姐这里，带走了大一大笔现金和两张银行卡。
那天夜里，市公安局突然展开行动，几队荷枪实弹的武警包围了佟健的夜总会。
几个月以来，由于拆迁的关系，佟健夜总会周围已经处处废墟。受此影响，佟健的店门可罗雀。大队持枪防暴警犹如天兵降临，直接冲入二楼的小型迪吧，在包厢里当场抓获吸毒人员十几名，同时，刑警队也兵分几路抓捕阿庆和佟健。
佟健稍早些时候得到风声，到凤姐这里取走了跑路盘缠之后逃遁。
简单鼓捣了几道小菜以后，凤姐就吩咐厨师和服务员去休息，空荡荡的大厅就只剩我们两个面对面。
凤姐打开酒，分别为我们倒满。我们两个就这样一杯接一杯的喝着，不说话。
凤姐知道，如果她不说，我不会开口问。
我知道，到了她想说的时候，她就会开口。
我们几乎不吃菜。一大杯白酒被一口口灌下去之后，我开始脸上发烫，眼皮发沉。
凤姐突然说，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我摸出烟，抽出两支一起放在嘴里点燃，然后把其中一只递给凤姐。凤姐说，赫源啊，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喜欢你。
我说，大概是因为我太好看了吧。
凤姐笑，说不要脸的东西。我告诉你，我活这么大，就喜欢过两个人。一个是佟健，一个是你。我听说你现在和女朋友开了个网店，挺好的。你听我的不会错，不要再折腾了，安安稳稳的，比啥都好。
你知道吗，我喜欢你，是因为你和佟健正好相反。你这人又懒又没有野心，活的随意。佟健他坏就坏在心计太重，太急功近利。他就毁在一个钱字上面。
我说，我也挺喜欢钱啊。哪有人不喜欢。
凤姐不完全不理会我的插嘴，自顾自的说。当时，我们两个也像你们这样，做小生意，赚小钱，每天过得很累很充实，但是很开心。我那时候以为大概一辈子也就这样过去了。可是，后来我才发现，我其实一点都不了解佟健。
凤姐问，你说说看，你，和你身边那些人，为什么要出来瞎混。
我说，因为我们到哪都被嫌弃，啥也不会啥也做不了，就只能做混混吧。打打架泡泡妞，刷一刷存在感。
凤姐说，不是这样的。年轻人，打架泡妞，都很正常，那只能算作淘气。而像郑岩、佟健他们这种人，最怕的是自己活得碌碌无为。
他们其实也并不很清楚自己要什么，要活成什么样子。但起码不能普通——要和大家不同。那怎么办。第一步，要有钱。至于有钱之后的生活是什么样子，是不是开心，就顾不上去想了。
其实人活着，很多时候都只是幻想，觉得如果能拥有某人那样的生活，该多好。可是，那样的生活真的好吗，拥有了以后真的会开心吗？这没有答案。那就只能忍着受着一步步的走着。不是吗。
我说，你说的或许有道理。但是我觉得，很多时候很多事，并不是由我们自己来选择的。有些人可能有机会选，但有些人没有。
凤姐不屑的笑，说，所谓没得选，无非是放不下。
你知道吗，我和佟健最初的时候，他看着游戏厅，我每天呆在台球厅，晚上和朋友们喝酒聊天，回家数钱，挺开心的。也赚了不少。
后来佟健不满足，想要开夜总会。投资很大，几乎把那些年全部的积蓄全都放了进去，还欠了一些钱。我并不是很理解，但是也无所谓啊。他想做那我就帮他。
可就在夜总会装修期间，有一天刮大风，特别大，把屋顶一块彩钢板掀了起来，正好切在一根高压线上面。那根高压线连着一个工厂，当时就停电了，据说损失很大。
然后，电力局的人就来了。发现这个情况以后，要我们停工，而且要罚钱，罚五十万。
那时候，我和佟健两个人想请电力局的人吃饭，五百块都凑不出。你想想那可有多惨。
可是怎么办呢。我不能看着他这样着急，更不能看着他投入那么大心血的事情做到关键时刻停下来。他当时急的快要跳楼了。之前他是流氓啊。遇到什么事情，拎着棍子刀子就解决掉了。可是现在你想做生意，这样是不行的。随便哪个部门的人，过来搞一搞你，都能让你受损失。况且，你打开门做生意，还用过去那一套手段，打打杀杀，哪有人会怕，最终只能是自己的生意做不成。
我看着装修被停下来，佟健急的焦头烂额，装修工人是要按天收费的啊。可如果那个时候让他的事情停下来，半途而废，佟健这个人也就完蛋了。我得帮他，对不对？
我就去找电力局的领导。那我有什么办法能说服人家呢。我有什么？你能想到的对吗，我就跟那个领导睡觉了。
然后那个事情就这样解决掉了。佟健很开心，可是又不明白。就怀疑我。
我想，这虽然不好。可我能有什么办法，我还不都是为了你佟健。他一直问我，我就告诉他了。
他呆呆的看着我，半天没有说话。然后就打了我一顿。打得特别狠，我两天都不能下床。打了我之后，他自己蹲在地上哭，然后继续盯着工人装修。那件事对我们两个影响很大。从那以后，佟健就好像变了。
我知道我那么做，伤到了他。他心里一直不开心，一直耿耿于怀。可是我也不后悔，我没有其他办法。
后来，他的夜总会接连遇到好多问题。
做生意，哪有那么简单的。佟健他又没有官方的人脉。流氓来闹事还好，起码有史跃、韩强他们，但是公安局、卫生局、消防局、电力局、税务局，各种局，哪一个都能找到你的麻烦，哪一个你也惹不起。那怎么办。那我就出面。
我没有其他办法，永远就只是那一招。
每一次佟健都会打我一顿。可每一次，我都替他把事情解决掉了。就这样，他的生意越做越好，我陪过的人也越来越多。佟健就不跟我在一起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开始吸毒。然后就找女人。找各种各样的女人。
我知道他的事。我也不想管他。我跟他说，佟健，咱们分开吧。你现在的生意好了。我也不用再为你做什么了，我想出去玩玩。他就给我钱，我拿了出去旅游，一个人到处走。
回来以后，我就不再和他住一起。自己租了房子。佟健给我一些钱，我自己开一个小酒吧。生意不好我也不介意，反正钱多钱少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一直到后来认识你，我都是自己一个人。
佟健呢，他就每天吸毒。活在幻觉里，然后找女人。然后再吸。
他有钱了。可是他开心吗。
我呢，认识了你以后，觉得你和他们不一样。你遇到什么样的生活，都能接受。都安心，不闹腾。我就喜欢你。
我说，也不一定吧。大家都有各自的烦恼。只是，和你在一起的日子里，我也很开心。
凤姐笑得很甜。隔着桌子伸出手握住我。我们两个就这样手拉着手。
凤姐继续说，佟健每个月都去找我。每次都给我钱。我也全都收下，全都给他留着。我知道有一天他会用得到。
直到后来，他认识了阿庆。我就觉得，那一天不会很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