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虎啊?满山的日本人打老马,我不认不识的,冲出去玩命?”
老烟枪丝毫不觉着愧疚道:“我当时就蹲在山里看着,结果……”
“有个孩子把我惊着了。”
孩子?
许锐锋想起老马阵营里很多刚成年甚至半大的孩子,冥冥中在心里有了防备,生怕有什么凄惨的事撞在自己心坎上。
“那孩子十七八岁儿,子丨弹丨都打空了,面对摸上来的日本人,操起柴刀就冲了上去。”
刀,一般是各路豪强的身份象征,要是在山里看见有人拎着剔骨刀,这准是猎户,毕竟他在山里也得吃饭,这饭,就是从猎物尸体上剔下来的肉;要是看见柴刀,那就是附近十里八村的百姓,专门进山打柴的;要是看见匕首还明目张胆要在腰里憋着,那就赶紧躲着点,这是刚打绺子里出来的。
这孩子拿着柴刀则证明他只是个普通百姓,还是贫苦人家的孩子。
“那孩子啊,从山上扑倒了一个日本人就滚落山坡,起身的时候万幸是他在上边,他就这么骑着日本人举起了柴刀,对着日本人的脑袋一下、一下、一下抡了下去。”
“他不会杀人,看都看的出来,这孩子冲日本人下死手,根本不管身边站着的是谁,那分明是恨到家了。”
“我都怀疑那日本人是疼死的,他死了以后这孩子站起来时脸上还挂着笑模样。”
许锐锋笑了、四宝子笑了、王铭也在笑,他们仿佛都见证了一个孩子,在战场上成长为男人的光环。
“可惜啊,他都没来得及回头看一眼,他身后,全是身穿着土黄色军装的日本子,这孩子才站起来,起码三四把刺刀就从后脊梁捅了进去。”
老烟枪咬住牙,用沙哑的嗓门挤出动静时,激动的涂抹在紧闭的双唇间往外呲:“我日他姥姥的,这孩子被捅倒以后,一窝日本崽子冲了上去,围着孩子用刺刀这顿扎!”
“我没忍住,在山上架起枪挨着个崩人,那时候已经爱谁谁了,反正不打光了枪里的枪子,我这心里就不痛快。”
许锐锋看了他一眼,这个男人,就像是始终不善言辞,却总能让你放心的家伙,如同生活中最常见的那种……闷嗤闷嗤很少说话,却绝不会伤你的老实人。
“打着打着就打乱了,老马领着人往山上撤,日本人往山里追,临了快要冲出的档口,老马冲回来拽着我的胳膊就走。”
“我已经杀红眼了,还想着和他们拼了算了,可老马帮我当成了他们自己人,拉着我的衣服就往山上推,一边推一边踹我屁股喊‘把恨藏起来,别和他们玩命,只有你活着,才能杀更多鬼子,你死了,就一文不值了。’。”
“打那儿开始,我就跟着老马,反正什么文化学习我是学不进去,为了不白吃粮,他们只要和日本人干,我就去最危险的地方。”
老烟枪回过头,笑嘻嘻的看着眼前人,只回答问题,多一个字都不问。
许锐锋看着他点了点头,这样的人的确让人稀罕,他不多事,还总能主动扛起责任。
四宝子似乎还在为老烟枪丢下至亲跑掉的事耿耿于怀,改变话题问道:“爷,那咱们现在算不算是跟着老马他们混了?我瞧着,他们好像给了你一个红色的五角星,那是啥?”
许锐锋在岸边,拿起口袋中的五角星递了过去:“这是咱们哥几个身份的证明,万一有一天死在了战场上,挖坑的人知道把尸体埋在哪。”
“那,你和老马怎么论?”
江湖上的人,好的就是一个正大小,这是万万不能乱的规矩。
许锐锋却毫不在乎道:“他说了算。”
四宝子若有所思的‘哦’了一声,仿佛有点失望,安慰道:“咱们的确是有点把道儿混窄了,爷,您放心,等咱们去哈尔滨把三木那小子的脑袋拿回来,你就能和老马平起平坐了。”
这话让王铭吓了一跳,要是只有他们兄弟几个说,倒也没事,现在还当着老烟枪呢,万一这话传出去,变成了‘这帮北满的死囚是来篡位的’,你好说不好听啊。
“四哥!”他刚想提醒,许锐锋却拦了他一句:“没事。”
当四宝子和王铭都看过来那一秒,许锐锋继续道:“这就是我带你们来老鸦窝的原因,这儿和世界上任何地方都不一样。在别处,你想往上爬对头顶上的人是绝对威胁,在这儿,所有人盼着你这么做,他们管这叫进步。”
“进步?”
“对!”
“他们不光你期盼着你往上爬,还期盼着你拉帮结伙,最好是把所有人都聚拢到自己身边,管这叫团结。”
“啥!”四宝子懵了。
“听不懂了吧?”
“这就是我和你们说的,老马他们不一样的地方。”许锐锋仿佛看到了当初在温婉身边频频提问的自己,不厌其烦的解释着:“所以,咱们在这儿,可以无所顾忌,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当然,你只要不心里向着日本人。”
四宝子连忙应声:“那是自然,谁要心里向着日本子,我也不能让啊。”可他还是不明白的问道:“爷,在这儿,想篡位真不算罪过?”
“不算。”
哈尔滨。
热辣的阳光下,这座黑龙江的政治、金融、文化中心开始变得绚烂多彩了。
穿着旗袍的洋妞、套着和服的日本女人、穿西装的弄潮儿及套上了蓬蓬裙的中国女孩纷纷走上了街头。
战争没能阻止人们对夏天的渴望,曾经游行过的学生们在完事以后依然商量着要去哪看电影,似乎为国为民只是在表面上做做文章而已,真正的生活还是柴米油盐酱醋茶。
老烟枪站在人来人往的城市忽然愣住了,粘了连毛胡子的许锐锋、装成驼背的四宝子那时就在他身侧,连习惯了搞地下工作的白灵都在这座城市内显得有些诧异。
这里,太繁华了,繁华的让人觉着虚假。
“老许,你觉不觉这咱们在山里的日子有点像地狱,这被占领的城市,反而像是天堂?”
刚说完这句话,老烟枪突然顺着腰里扥出刀,许锐锋不动声色的把后腰挡在了老烟枪的身前,几个人就站在一块巨大的‘摩登发廊’招牌下,任由一队日本人从身边擦肩而过。
“别紧张。”
许锐锋没怪罪他,知道这是老烟枪常年和日本子在山里打仗落下的毛病,这跟老马手底下那帮兄弟一个模样,但凡提起日本子来,眼珠子都直冒蓝光。
“嗯。”
老烟枪既不感谢许锐锋安抚了他的情绪,也不多说城里的环境,默默将刀插进了腰里,拽了拽衣服。
早经历过这一切的许锐锋解释道:“其实这城里并没有山里好,在城里,日本子把你拦下来你就得掏良民证,一个中国人,在自己的土地上冲外国人掏良民证,想想就跟吃了个苍蝇似得让人觉着恶心;”
“还有那些讨厌的日本浪人,这帮完蛋玩意儿一到晚上就醉醺醺的从酒馆里出来满大街横晃,但凡碰上个姿色好点的女人就会生往上扑。我在北满的时候,和温婉说的最多一句话就是‘我不在家的时候,晚上不许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