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孩子问老楚‘爸爸,为什么我们做出来的冰糖葫芦自己吃不起,日本小孩却吃的很开心?’;‘爸爸,为什么日本小孩穿的是皮鞋,我要穿你随手编的草鞋?’;‘爸爸,我到底和日本人有什么不一样,他们能吃肉,我却要吃贴饼子、野菜粥’……”
“爸爸,我不想当中国人了,我也想当日本人。”
许锐锋一下就停下了脚步,站在原地看着老马。
四宝子没声音了,周围的小战士们也不闹了,像是老马这句话就如同孙猴子在蟠桃园内给仙女们施展了定身法一样。
那只是个孩子,他还不知道什么叫爱国,能看见的就是日本小孩比自己吃的好、用的好,羡慕很正常。在这种情况下,国籍的划分不过是将他划分到下等人的行列里,孩子的心中自然而然会觉得成为日本人才是一种进步。
可,这个国家是由一批又一批这样的孩子来继承的啊!
要是所有孩子都这么想,一旦他们成为了继任者之后,还有这个国家么?
那群日本子在学校内教日语,不允许孩子们在课堂里说中国话,目的不就是这个么?
他们部队中的棒子、宝岛人,不就是这么来的么?
老马声音有些颤抖的说道:“老楚和我说,他跟我们在一起的目标,就是希望有一天自己的儿子也能吃上肉,也能穿上皮鞋。”
这是能吃上肉和能穿上皮鞋的事么?
老楚说的是,他希望自己的儿子有一天能以成为一个中国人而骄傲!
但,这一天什么时候才能来啊!
什么时候啊!!
为什么农黄历上没有啊!!!
老马握住了许锐锋的双肩,轻声说道:“去找那个目标吧,找个那个能让你忘记一切规则,忘记一切信仰,忘记一切条条框框也要为之奋斗的目标吧。”
“然后,用你这具已经有了温度的身体,咬住了牙,拼到最后一口气。”
他转身走出去了,继续在山林之中引路,许锐锋和后续的战士们就站在原地,直到已经看不见老马的身影了,依然迈不出一步。
那种沉默是恐怖的,许锐锋在这沉默之下脑子里混乱成一团,完全无法形成有序的思考。
这还是他在日本人侵占东北以后,第一次感觉到屈辱以外的东西,那东西说不清道不明,如同附骨之疽,就在那明目张胆的恶心着你。
直到安营扎寨。
夜。
篝火抖动的同时,战士们和死囚们一个个都瞪着眼睛躺在火旁发愣,老马一个人抱着酒葫芦在放哨,他对这些年轻人的说辞是‘上岁数了,觉少’,可许锐锋感觉老马似乎比自己大不了多少。
“老马,你哪人啊?”
许锐锋在谁也不愿意张嘴时,如此问了一句。
老马笑了,拧开葫芦往嘴里倒了一口酒,咂吧着嘴唇说道:“中原人。”
“那咋来东北了?”
“想盘我底啊?”
老马也不在乎的说道:“我是五四运动席卷全国的时候深受感染,后来在学校里入了团……就和北满城那些穿着校服举横幅抗议的孩子们一样。”
“后来在豫南起义后,打下了县城,这才成了党员。”
老马转过头,在篝火的火光抖动之下,那刀剁斧凿般的面容变得越发清晰说道:“知道当时我入党的地方叫啥不?”
“老虎笼!”
“听听,这名多气派,连老虎都能关起来的地方。”
“后来啊,几乎和各地武装一样,都被打进了山里。咱可是有着山林内对敌斗争的丰厚作战经验的,闹着玩儿呢?”
嘿嘿嘿嘿。
在老马刻意缓解气氛之下,小战士们笑了起来,一个个都老老实实躺在那儿听老马讲述着自己的故事。
“再往后,东北沦陷了,我被组织命令前往东北,组织抗日联军。”
“我一琢磨,东北那么大,去哪啊?”
“干脆一咬牙,哪儿日本人最凶悍,我就去哪。”
“结果从奉天一下火车我就懵了,当时天上飘着鹅毛大雪,奉天城的老百姓走道儿都低着头,活脱像是让人把民族气节都给打没了似得。”
听到这儿,许锐锋连连点头,这句话算是说到他心坎上了。
“那怎办啊?”
“能怎么办啊?”
“我也不能往上发一份电报说‘东北全无抗日情绪,环境极为恶劣’吧?要不然组织派你干嘛来了?”
“当时日本人对奉天正处于严查阶段,想要展开工作非常不容易,于是我转头就去了抚顺,在福合客栈住下了。”
“好巧不巧抚顺的矿场在招工,为了了解情况,和更多人接触,我也报了名,想要开展工作总得团结一些人在身边啊?没想到这一去,差点把命搭里。”
老马又拽出了口袋里的咸菜干,撕咬了一小块,就着咸菜咽了口酒。
“当时的矿场,几乎每天都在死人,被饿死的、打死的、被爆炸的瓦斯崩死的、熏死的、烧死的,日本子挖矿原来一点也不严谨,或者说对他们而言成本最低的是中国人的人命,不是那些被冠以‘科学’之称的先进机器,所以,能进人的地方就不上机器,能上人力的地方绝不会浪费物力……”
“人命如草芥。”
“就这,你还不能生病,你敢病,去医务室的第二天一准失踪,连去哪了都不知道,可能对于日本人来说,中国人的命不光不如机器,还不如一片药。”
话说到这儿,老马看向了眼前的所有人,目光极其温柔。
“当时啊,那些老百姓和咱们老许在北满见过的一样,日本人怎么欺负都不出声,可身边的同伴要是敢踩他脚一下,能憋出龙叫唤声来。”
“我很能理解他们的心情,估计当时的人都在想‘我特么这个德性了,你怎么还欺负我呢?’。”
老马给许锐锋递了一个眼神,宛如再说:“你说的那些我都见过,没什么大不了的。”
“在这种情况下,我就每天少吃一点,利用节省下来的大饼子和他们结交,当我的人缘越来越好了,就开始办识字班。”
“对了,那时候矿里还流行拜把子,都希望有自己的一伙小势力在危机的时候可以施以援手。问题是,人人都抱有这个想法的话,就没谁敢出头,这势力也就变成了欺负自己的组织。”
“你们都不知道当时矿里这些人都比什么,比一张铺上谁睡觉的地方大……”
几个年轻的战士发出了惊呼,四宝子却熟门熟路的说道:“这不和监狱里一样么?”
老马立即回应:“还不如监狱呢!”
“监狱不管怎么样,定时定点有饭,好吃不好吃的,肯定让你吃吧?矿里真不一定,我记着有一回挨饿是因为什么来着,好像是矿里的老鼠怕跑进了日本工头的办公室,让他生气了,就这么着,停了我们一天饭……也不知道这群日本子都是些什么王八犊子变,损招咋那么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