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舸一手扶着王舸,一手撑着墙面,不知什么时候,身后一路追来的脚步声已经消失了。他看到前方有亮光出现,知道一定是另一个出口,于是背起沙袋一样沉重的王舸,身形恍惚地加速向前走去。
在白河宕村水库的正上方,有一片绿幽幽的深林,林子里到处插满了嶙峋的石头,很多野树在石头与石头的夹缝之间长大。
阳光下,一块悬停在草堆里的锥状石头动了动,然后沿着山坡一路滚了下去,最终落到水库里,激起大量的水花。
原本石头覆盖的地方,显现出一个坑洞来。忽然,一只手从坑洞里伸了出来,攀住了洞口边缘茂密的杂草。王舸吭哧着从洞里钻出来,他的后背上,王舸满身黢黑的脏泥,像是被王舸从臭水沟里捡回来一样,两人身上的恶臭,立马吸引来一群山蚊子,在他们周围嗡嗡乱飞。
王舸已经满脸的疲劳,但当他感受到背上王舸微弱的气息之后,又重新振作了精神。山坡上到处是膈脚的凸石,山坡又陡,再加上王舸后背上还负重着一个人,沾了腐肉的刘海早已经湿透,一捋一捋地粘在脸颊和额头上,他步伐蹒跚,下坡的途中好几次险些摔倒,但每每即将摔倒的时候,他都会尽量挪动脖子,护住王舸的头颅。
王舸的脑袋上,仍旧汩汩流淌着鲜血,他半睁着眼,一副半晕半醒的状态,声音无比的虚弱,却还是忍不住开玩笑:“你还……挺仗义的……没把我扔下自己跑咯。”
王舸的话语里也透着满满的疲惫:“比你仗义。如果当时被落下的是我,你肯定就跑了吧。”
王舸扬起嘴角呵呵笑了出来,但这么一笑,脑袋像爆炸了一样嗡嗡作痛,他尽量憋住自己的笑容,看了看天空中渐渐浮现出来的红火晚霞。
如果当时被落下的是你……我想,我应该也会奋不顾身吧,毕竟……连你都这么仗义。
我总不能被你比下去。
王舸匍匐在王舸枯瘦的后背上,静静盯他额头上滚落下来的沥沥汗珠,心里这么想道。
因此很多年后,当王舸逐渐迷失自己,走向错误的道路;当周边曾经的朋友们,看待他的目光里都只剩下恶意与惋惜;只有王舸一个人,甘愿冒着与众人为敌的风险,等候在王舸迷惑时必会经由的岔路口,一如始终地肯高举手中的火把,替他照亮前行黑暗的路。
当人们将对王舸的信任一点点转变为失望与敌意,唯有一人始终坚信,王舸仍旧是最初的王舸,。
走出洞口的时候,天上已经布满了晚霞,王舸背着王舸走出密林不多久,就看到不远处水库的堤坝边,有一幢破旧的土房子。破破烂烂的土房周边,围了一圈山竹子做的篱笆。
夕阳下的小道上,一道佝偻的人影扛着锄头,慢慢向土房子走来。
是一名老人,肩上扛着一柄锄头,额头上还沥着汗珠,他原本已经打开了篱笆的门,扭身看了看不远处的杂草中,背着王舸静静站在斜阳中的王舸。
王舸忽然想起付婶子说过,水库边的堤坝上还住着一个守山老人,看来眼前这名八九十岁左右的老人,就是付婶子先前提过的庞老。
庞老苍老的声音像是被沙子打磨过一样:“年轻人,你们怎么还不下山呐,太晚可就看不着路了。”
王舸走过去,本来是打算问庞老,家里有没有多余的止血药,当他走近一看,却吓了一跳。
庞老左边的眼眶空荡荡,没有眼球。
睁着仅剩的一只眼,庞老凑近王舸的脑袋看了看,又在他身上嗅了嗅,露出两行发黑的牙齿问道:“年轻人受伤了?”
王舸点了点头,问:“这是我同事,我们在山里面打猎,他被野猪拱了,脑袋撞到了一颗尖石头上。”
王舸伸出手指,指着王舸的后脑勺,一脸的气愤:“你!”他这么一生气,脑袋又嗡嗡疼起来。
王舸微微扭头望了望背上的王舸,静静注视着他按压脑袋的样子。
庞老打开竹篱笆的门,示意王舸背着王舸先进去。
“年轻人说什么都行,唯独谎话。”庞老扯上门,眯着仅剩的一只眼,对着王舸说道。
王舸面色一凝。
“跟我来吧,我带他去止血。”庞老佝偻着腰,一步一步走进土房子里。
就在庞老路过王舸面前的时候,流动的风把庞老身上的一股怪异气味,带进了王舸的鼻子里,他站在篱笆前面,静默望着庞老佝偻的身形,目光里夹带着警惕的审视。
老旧的油灯放置在布满黑垢的桌子上。
屋子里,庞老借着一闪一灭的昏暗火光,把手掌上的草药,铺到王舸淌血的额头上:“这草药是老班长以前告诉我的,止血管灵。战争的时候,炮弹炸掉了我一只眼。当时只觉得左脸颊上有什么东西一晃一晃的,我以为是地上的树叶子炸烂了沾在上面,就顺势往下一摘,这么一摘,我的整个头脑,脑瓜子里面疼,我才明白这不是树叶子,这时眼球炸烂了以后,炸出来挂在眼眶上的,我迅速地把炸烂的眼球塞进眼眶里面,简单地包扎。队伍撤退以后,老班长替我扯开纱布,止血的时候就是用的这副草药,血当场就止住了。所以小伙子你忍住咯,你这伤和我比起来,不算什么。”
夜晚的温度分明很低,但王舸的额头上从始至终没有停止沥汗,当草药敷在他额头的伤口上时,王舸能很明显地感觉到一股钻心的刺痛,像是伤口被灼着了一样,他死咬着牙床,和疼痛抗争着。
王舸犹豫了一会儿,说:“庞老你以前打过仗?”
庞老说:“打过,后来国家稳定了,我就到白河宕村这里看守林场了。”
王舸继续问:“您一个人在水库这里住,不孤单吗?”
庞老呵呵笑着说:“孤单肯定是有的,但一个人在这上面住了这么久,也习惯了。”
王舸问:“我听说您的孩子在部队里当官,为什么不搬去跟他一起住?”
庞老替王舸敷药的手微微一顿,桌上的油灯闪烁了一下,将庞老的面孔映照得晦明难辨,庞老没有回答王舸的问题,而是说:“小子,药敷好了。”
王舸呵呵笑着问庞老:“老人家,我这伤口不会留疤吧。”
庞老说:“留不留疤我就不知道了,但小子,我要告诉你一句话,男人身上没有一点伤口,不能称作一个成熟的男人。”
王舸苦笑着说:“那我宁愿这一辈子都不成为一个成熟的男人!”
尽管王舸的伤口已经被庞老进行了简单的处理,但并没有经过正规的手段消毒,因此依旧会引起感染。才隔了短短一夜,当王舸早上醒过来看王舸的情况,才发现对方的脸颊烧得通红,额头也一片滚烫。
尽管额头上的伤口已经止了血,但伤口周边已经红肿了一大片,是感染了。
庞老步伐沉缓地走进王舸休息的屋子里,咳嗽着说道:“咳咳……年轻人,你这位同伴估计要赶快送到医院才行,他这是伤口感染引起的高烧,如果不及时退烧,恐怕会给脑袋留下创伤后遗症。”
庞老的话不是危言耸听,王舸伤着的部位是偏额部分,紧靠左边的太阳穴,如果留下脑震荡,王舸以后会经常恶心、头痛,再严重一些还会引起片段性失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