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升笑道:“我早年读史书,觉得唐宋相距不过几十年,怎么前后恍若隔世,迥然不同。彼时我还是想不明白,只觉得唐代尚武,赵宋修文,喜好不同而已。可现在读张相这篇文章,却让我有了另一番领悟。或许自唐入宋,正好处在了一个转折上。精耕细作,占城稻传入,农人耕种田亩,剩余的粮食越来越多。赵家皇帝偏爱士人,士大夫不用去疆场建功立业,靠着读书科举,就能做人上人,享受百姓供奉,又何必冒险?到了赵宋,士大夫已经和汉唐迥然不同了。”
朱元璋的好学,不消多说,而且张希孟还是他的启蒙老师,因此纵然面对这么深奥的东西,老朱也能理解几分。
“果然,按照张先生的意思,儒家在唐宋之间,已经悄然发生了转变,变成了累赘和枷锁。”朱元璋轻叹道:“而理学就是集大成者,和咱们同姓的那位,遗祸不浅啊!”
朱升深深吸口气,张希孟这份东西的厉害就在于很多人骂朱熹,反对理学,就只是骂人,浅薄得很,不值一驳。
可是张希孟却论证了理学是个混蛋。
面对农业进步,生产发展,理学不是顺应大势,而是站在了士绅地主的立场上,不断给老百姓套上枷锁。
谷存天理,灭人欲,先让大家不要胡思乱想,闭上眼睛,装作世界没有发生变化,还是岁月静好。
再接着,干脆宣扬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把妇人牢牢圈禁在家里面,用整个国家的牺牲,满足士大夫继续安逸生活的需求。
最终酿成的恶果,就是一败再败,让蒙古人夺取了天下。
面对蒙古铁蹄,把气节看得比什么都重的读书人,竟然不乏屈膝投降之人。
只要能保证我吃香的,喝辣的,哪管什么人当皇帝?
至于文人一直视若命根子的纲常,也从规范秩序的准则,变成了士人手里的工具,反正怎么对我们有利,就怎么来……
朱升不断叹息,汗透衣裳,无奈道:“上位,若非看了张相的文章,我几乎不知道文人士大夫之恶,竟然到了这个地步。幸好有张相拨云见日,否则的话,不趁早把这颗毒瘤铲除,真不知道日后还会怎么样!仅仅是这一点,张相就足以和古圣先贤并驾齐驱。上位能得到如此贤士辅佐,真是上天赐给上位的。”
朱元璋略怔了怔,想当初还真是他把张希孟捡了回来,救了他一命,没想到这小子竟然能帮自己这么多,果然是老天垂青啊!
“枫林先生,你看该如何是好?要不要把那些混账东西,都给杀个干净!”
“可别!此事还要仔细思量。”
朱升急忙拦住,他当然知道朱元璋的手段,张希孟把那些人的可恶之处全都展示出来,连李善长都下手了,朱元璋又怎么会客气?
没瞧见吗,这位眼珠子都红了。
朱元璋在张希孟的讲述之中,看到了自家人的影子……一个理论,之所以能够得到认可,是因为在现实中能找到证据。
就拿张希孟说,地主用土地拴住佃户,朱元璋立刻就懂了,他们家租种土地,老爹就经常去地主家帮工,他小小年纪,就去给地主放牛,还险些被地主打死。
租种了土地,就几乎成了地主家的奴仆。
这一点老朱是深有体会。
试想一下,如果当年的朱家,集体到了现在老朱的治下,会发生什么情况?
首先,大概率不必租种土地,他们会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用不着给地主交租。
其次,朱元璋的母亲,大姐,二姐,都是心灵手巧的,可以进纺织作坊,挣钱补贴家用,让全家人吃饱肚子。
或许自己不用放牛,而是去学堂读书。
二哥也不用当上门女婿,而是能风风光光,娶一个媳妇,舒舒服服过日子……
朱元璋渐渐眯缝起眼睛,浮想联翩,彼时还会有造反头子朱元璋吗?
应该不会了,没准凭着他的聪明,还能通过考试,去衙门里当个书吏……然后在人们的羡慕中,平淡踏实地过完这一辈子。
等到了他老的时候,儿孙环绕,被人尊一声朱老太爷。
真是好啊!
朱元璋突然咧开嘴角,竟然笑出了声。
朱升一惊,急忙低声呼唤,朱元璋甩了甩头,这么大人了,还做那个梦干什么!他们家已经无可救药了,不过在他的治下,可以让更多的人家,过上幸福的好日子,让美梦成真!
“枫林先生,你拦着咱杀人,自然是有更好的办法了?”
朱升忙道:“上位,该杀之人,李相那里不会放过,只是刚刚我突然想到,张相写得这么通透,如此之好,只怕早就能够自成一家。我们又何必沿用宋儒理学陈腐的论调?为什么不用张相的主张,重新阐释纲常,制定规矩,教化官吏百姓?”
“教化官吏百姓?怎么教化?”朱元璋好奇道。
“自然是将这些文章列为必考的项目。”朱升笑道:“上位不是在军中教导将领们读书识字吗?何不干脆一点,让各级学堂,也包括军中,就学张相的文章,然后依据张相的注释讲解,作为考试的内容,这样一来,也就不愁读书人不知道这些道理了!要不了多久,理学就会瓦解冰消!理学当死,张学当兴啊!”
朱元璋眼睛冒光,大感兴趣,忍不住赞叹道:“这是要用张夫子取代朱夫子!妙!”
吴中多才俊,首推青丘子。
这位青丘子叫高启,因为隐居在吴淞江边的青丘,因此自号青丘子。他又开馆收徒,门人弟子众多,便是在巨儒硕卿之间,也是名声显扬,无人不知。
按理说这样的士林名人,应该是年高有德,胡须飘洒,风度翩翩,焕然神仙中人才对……不过事实上高启今年刚过二十,风华正茂,文采激昂。
早在几年前,还不到二十岁的时候,张士诚就把他请过去,引为幕宾。只不过高启这人孤高耿介,目下无尘,加之年纪轻轻,在张士诚的手下名声不显,地位也不高,他也不在乎,反正每月领一份俸禄,安心在家教书,有空了就去赋诗下棋,好不快活。
可是就在几天前,张士诚把他请过去了。
别看老张是个盐贩子出身,但是他对士林中人,十分敬重,哪怕是年幼的高启,他也礼数周全,请上座,奉好茶,寒暄了好一会儿,张士诚才感叹道:“今日请青丘先生过来,是有一件事情,请你帮忙参详。。”
高启忙躬身道:“大王有何吩咐,臣自然勉力为之。”
见高启恭顺,张士诚更加高兴了,索性一拍桌子,连声感叹,“本王苦守高邮数月之久,大破脱脱百万雄兵,却没有料到,竟然让朱重八捡了便宜!这个贼秃霸占金陵,东征西讨,地盘越来越大,势力越来越强,简直就是我的心腹之患!”
张士诚破口大骂,满肚子苦水,高启就这么听着,也没说什么,反正你把朱元璋当成心腹之患,朱元璋倒是未必这么想就是了。
足足过了一刻钟,张士诚才停下来,好容易恢复了正常。
“那个……青丘先生,目下朱元璋的一个心腹叫张希孟,他似乎比青丘先生还要年轻几岁。现在号称要重定纲常,再造乾坤。他写了好些文章,要教导士子,真是好不猖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