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疑对方与禅宗有着很深的渊源,就像,她与道门渊源极深一样。
正因为她背叛了道门,故而以己度人,甚至怀疑,眼前的少年道人,真身可能是某个背叛了禅宗的僧人。
她当然不知道,齐平之所以对佛陀理论如数家珍,全靠转轮金刚大公无私的分享。
齐平笑了笑,忽然深深叹了口气:
“禅宗一法,吾尝得之矣。是修静定之功,为积阴之魄,以死为乐。《涅磐经》所谓“生灭灭矣,寂灭为乐”是也。”
“吾道门之学,是炼纯阳之真精,形神俱妙,超天地以独存,以生为乐也。”
顿了顿,齐平忽而慷慨激昂,做出这场论战的最后总结:
“夷凉之道,有所不同!”
齐平起身,掸了掸衣角,朝净觉寺内,并未露面,却望着这里的六祖轻轻稽首。
他想起当初转轮金刚,在北境抓捕他时说过的话。
六祖想要收他入禅宗,诵经礼佛。
如今,齐平给出了自己的回应,只听他一字一顿,字字却都打在众人心头:
“道不同,不相为谋。”
全场安静。
在无数目光注视下,齐平转身,朝台下走去,仿佛宣告着这场佛道之辩的结束。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辩论结束的时候,盘膝坐地,低垂着头的水月菩萨突然抬头,眼睛死死盯着他:
“这就要走?”
齐平驻足,转头,扬起眉毛:“菩萨还有问题?”
水月菩萨笑了起来,她的眼神里,满是不甘与恼怒,消失十几年,她在这个场合出现,满心想着给予首座痛击,却不想,败在了这少年身上。
一切准备,付诸东流。
她弃道从佛的决定,仿佛沦为小丑。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愈是愤怒,水月便愈平静,她问道:“我很好奇,你到底是什么人。”
齐平说道:“道院弟子,菩萨没听过而已。”
“是吗?”水月绽放笑容,目光冷冽:
“我看未必,莫不如,你先解释下,为何伪装容貌登台?还是说,你不敢以真容示人?”
齐平心头一凛,道院众长老微微变色。
却见水月菩萨已然起身,轻轻迈步,倏然间,已抵达“范筑”近前,竖起一根手指,轻轻一点:
“莫不如,贫尼帮你现出真身,如何?”
“不要!”鱼璇机大惊失色。
可却已经晚了。
只见,随着水月菩萨手指落下,齐平身周,水波浮动,百变魔君失效,他的身形与样貌变幻,还原为了本貌。
那是一张,所有人都不陌生的脸。
寂静。
旋即,全场哗然。
齐平的易容是依靠法器实现,而在很早前,他就知道,在面对高境界修士时,易容是很容易被察觉的。
这里指的,并不是被看出真容,而是“察觉到易容”这件事。
而今日参加讲经大会,禅宗高手如云,且不说一众神隐,单是一个六祖,就肯定瞒不过。
这个道理他明白,道院长老们也明白,但没有人想到,禅宗会当众戳破这件事。
毕竟,无论是否易容,这与辩论本身没有影响,在这种事上,两大宗门虽有宿怨,但还是维持着体面。
所以,没人料到,水月会恼羞成怒,戳破这种事来。
然而在水月的角度,这却是唯一,有希望能扭转局面的方法。
佛道之辩,自己被压了下去,可若能戳破对方真身,也许会有转机——毕竟,若是心中没有鬼,为何要易容?
无非是,“范筑”身份敏感,若以真面目示人,于道门有害。
对手想要的,阻挠就对了,对手隐瞒的,揭晓就对了,这是个异常朴素的逻辑。
如果在其他时候,水月的举措不算错,最多是有失体面,但她万万没料到,事情比她预想中,要复杂太多。
哗。
在齐平恢复真容,掉马甲的一瞬,偌大广场上,是寂静的。
可下一秒,泼天的喧哗声,如雷霆炸开,几乎掀翻了天空。
齐平!
这个代表道院上台,参与佛道之辩的少年,竟是齐平易容成的。
不……重点不在这里,而是……
“齐公子……他还活着……”一声尖叫,不知从何处率先响起,继而,惊喜与震惊的情绪,于人群中蔓延。
这一幕,太过惊人。
“我就说,京都何时又出了个这般厉害的人物,名不见经传,却能力挫和尚。”一名书生激动的浑身颤抖:
“我早该想到的,我早该想到的!”
一切都解释通了。
如果是旁人,做到这些,还会让人怀疑,可如果是齐平,那就太正常不过了。
“齐公子回来了,不,他没走?他一直在道院里?那为什么朝廷说他死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有人发现华点,面露困惑。
旁边有人愤怒:
“定是朝廷说谎了,还记得坊间传言吗?如此说来,太子真的在北境?谋反的不是威武国公,而是……”
这一刻,一些聪明人想到了很多,脸色发白。
而更多人,仍沉浸于震惊的情绪中。
“宫主,”人群中,黑纱女子瞪圆了眼珠,瞠目结舌,结结巴巴道:
“他们喊什么?齐公子?难道是那个齐平?京都天骄?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周围,其余移花宫女侠们,也都惊愕不已,只觉这次来对了,这般精彩的戏码,若是错过,何等可惜?
风韵犹存,腰间悬着一柄墨绿小剑的移花宫主也是愣在原地,她是看过齐平画像的,这时候,眼神陡然亮起,不知在想什么。
“爷爷,是大饭桶!他还没走啊!”青儿惊叫起来,一只手拉着太傅的胳膊,一只手激动地指着高台。
整个人兴奋极了。
她对朝廷变化,感触不深,只觉得喜悦,回来了,一切都回来了,就该是这个样子的。
“姝儿,你看到没有,你哥啊,是你哥啊。”她扭头看齐姝,却见后者愣愣在杵在原地,眼圈泛红。
旁边,立着同样神情的向小园,以及林妙妙。
原来是他……范筑是他……这一刻,两个少女终于明白了,此前那份熟悉感从何而来。
原来,他们一直在一起,可为什么,不相见?
“是齐千户!”人群里,负责维持治安的镇抚司锦衣们亦惊喜莫名,“他没走啊,还是说,因为佛道之辩才回来?”
锦衣们对齐平最后的记忆,是劫狱那一晚,大家都以为,齐平已经带着犯官们北上了。
还悲伤了好一阵,可谁想到,做下劫狱那等大事,竟然没有逃,而是就生活在皇城里,所有人眼皮子底下。